百家串,祟也。声如坞,形似鼠,喜食童子耳油,脑乳,涎水等物。
吴越国赵氏妇,家中育有一独子。一日夜深,孩童忽嚎啕大哭,其母忙披衣起身查看,却未查有异。三日后,孩童暴毙而亡,邻人取蜡油封住小儿双耳,以烟熏尸,见有红毛硕鼠从其喉中仓皇爬出,方知赵家入祟。
——《祟书·赵姓篇》
*
杨川市翠微山第二男子监狱外,僻静的水泥小路边上正停靠着一辆在这种小地方都相当让人侧目的豪车。
看这车牌照似乎就是本市的,而那坐在里头的不时往外紧张张望的司机也明显是在等着什么人从里头出来。
远处的监狱铁栅栏起得很高,一个上了年纪的门卫隐约在墙边上举着个破茶缸来回走动,过了十几分钟,水泥操场上的大喇叭响了几声,伴着一阵摧枯拉朽的广播噪声,一个手上拎着只半旧黑包,穿着身过时又老土的皮夹克长裤的瘦高男人就这么走了出来。
“秦……秦先生!这儿呢这儿呢!”
一见自己要等的人终于出来了,司机立刻探出头来殷勤的冲他招了招手,本还显得不太确定该往哪边走的秦艽见状顿了顿脚步接着径直就朝车子停的方向走过来,等拉开车门又在后座坐下来之后,把黑包放在膝盖上望着窗外半响没吭声的秦艽抬起眼睛冲前面的司机开口道,
“怎么称呼?”
“哦哦,我……我姓董,您管我叫老董就成了。”
猛地听到秦艽和自己主动说话,见这人一副拿锋利的上眼梢看人的冷淡样子,原本心里还有些发毛的司机老董也意外地扭过脸看了看他,过了一会儿勉强回过神来的老董才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今天这趟是老爷子让我过来接你的,让您自己先看看去买点用得上的东西,这些本来家里也是想替您全准备好的,但不确定您究竟喜欢什么就交代我过来了,晚上的话得回老宅先吃顿饭,在这之前时间都很宽裕,想去干点什么都行,说起来,秦先生你现在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老董这么一说,秦艽才注意到后座下边放了个白色的纸袋子,里面则装着一只男士皮夹,一条羊毛围巾和一副黑色的手套,而在这些东西的最下面,居然还压着张纸条子。
【自己去买几身衣服,成熟稳重,不要太老土。】
因为最后一句话而稍稍停顿了一下,秦艽收回视线就将纸条子重新叠好随手放了回去,而把袋子里的皮手套拿出来给自己长满了茧子的双手慢慢带上,在脑子里认真思索了一下什么叫不要太土的他这才开口回答了老董之前的问题。
“我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要不先回市里去吧,等会儿我想一个人四处走走,下午到时间你去城北商贸那边去接我就可以了,另外……方便问你个事吗?”
……
半个小时后,秦艽一个人在市区下了车。
给他认真讲解了一路这几年城市改造新路线,老董口干舌燥的和他约好了待会儿来接他的时间就离开了。
被独自留下的秦艽目送着冒着尾气的豪车逐渐开远了,过了会儿才转身去马路对面的报亭买了包烟又从底下抽出份今天的报纸。
今日头条,中央又有个贪官落马了,光听名字秦艽完全不认识,但这幅肥头大耳猢狲嘴脸他瞧着也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往后翻,娱乐版块印着几个面庞精致,下巴却比鞋尖子还有特点的青年男女,中国的韩国的都有,却愣是一个都记不住脸。
再往后,依旧是一群他完全陌生的人和事。
除了内页板块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句本市清江湾区这一个礼拜莫名其妙就死了个孩子,还因此影响了房地产老板赵晓澜先生股价暴跌的怪事,好像也没什么特别耸人听闻的事情发生。
不过光这么看看倒也挺有扩充知识面的,这么想着,他就和报亭老板借了把打火机又点着烟站着翻了会儿手上的报纸,没几句话秦艽就和报亭老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上了。
“这附近本来是有个澡堂子吧?还有个姓崔的开的修车摊?”
嘴里叼着烟的秦艽说着抬头就看了看四周围。
“谁知道啊,这不是拆迁嘛,城北商贸盖大楼,现在这片都归那帮有钱人了,估计你说的那些也早都搬走啦,你要是想找澡堂过两条马路有一个,这会儿不知道营不营业,不过你这是多少年没回来了老兄……”
“恩,是有些年头了,以前跟着人一块在这附近混的,现在想自己一个人认认路都挺难。”
这么若有所思地回了一句,把最后半根烟给掐了的秦艽也和个老痞似的勾起嘴角冲老板笑笑,这本身有点岁数的报亭老板见状不知为何也回了个挺微妙的眼神,仔细上下打量了圈他才凑过来显得感兴趣地道,
“你原先跟谁一块混的?”
“石文彪,耳熟吗?”
“哟,居然真有点印象,和我一老表好像是朋友,不过他以前就混的不怎么样吧,现在也早不在这片,带着老婆孩子都搬到附中路去快好几年了呀?说起来还是他们家那个拖油瓶害人啊,自己惹上人命官司还连累家里人……老石现在听说在帮人看场子吧,顺便做点小生意,应该过得还凑活吧?”
对话进行到这里,秦艽也大概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东西了,又和报亭老板胡侃了几句之后,他就把手边的报纸和烟盒都一起拿上,顺着这会儿正人来人往的大马路就往闹市去了。
走路上的时候,他随便找了个发廊就进去自己理个发,虽然这刚被放出来的劳改犯造型怎么捯饬好像也可塑性不高,但是那艺高人胆大的发廊小哥却愣是给秦艽收拾出了点衣冠禽兽味道出来,把他自己搞的都有点意外了。
“哥,你就说我给你弄得帅不帅吧?”
“恩,还不错,可我怎么看着有点像……变/态?”
“这怎么能叫变态呢,这叫性感,看着多有男人味呀,不过这其实也是因为哥您的底子好,就算是变态,那也是性感的变/态……”
很想回一句那我不就成了性/变/态了吗,仔细想想直接眯起眼睛笑了笑的秦艽却也没多话,先是客气地婉拒了小哥办洗头卡和加微信的提议,接着就一个人叼着烟,揣着裤兜漫不经心的沿着这快十几年没走过的街头巷尾把半个城北商贸逛了个遍。
中途他和所有不怎么爱逛商场的男人一样仔细询问了热心的导购小姐,之后才给自己置办出了几身稍微像样点的行头。
等从兜里摸出之前那只皮夹,又下意识地看了眼里头的明显早早准备好的现金和银/行/卡数目,秦艽哪怕之前就有所心理准备,却也被这大手笔给弄得稍稍挑起了眉。
“我知道你也许不理解我的行为,甚至觉得我说的都很匪夷所思,但是这结成秦晋之好的说法从我晋家祖辈就开始流传,这老祖宗留下的家训我们这些后人也不能不遵守,我是希望你能够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只要你愿意答应我的要求,和我孙子晋衡好好的过上一辈子,你得到的就会是世上最好的,秦艽。”
现在想想自己当初还人不人鬼不人鬼蹲大牢的时候,那位从头到尾只和他匆忙见过一次面的老爷子冲自己说的那番话,秦艽倒是忽然有些明白了他某些话里的深意。
而在现实面前,当初同样也选择了妥协的秦艽此刻也没什么太大的抵触心理,只把那皮夹子分文未动的就收起来,又从自己那随身带着的黑包里掏了张半旧的银/行/卡出来把账给结了,这才照着之前那报亭老板说的洗浴中心去了。
等进了因为大白天所以显得相当冷清的澡堂子里头领了浴牌和钥匙,褪去衣物露出结实后背上一整条青蛟龙纹身的秦艽许久才面无表情地用头抵着冰冷的浴室墙面,又望着自己脖子和胸膛上直往下淌的水珠安静地出了会儿神。
本地的老话里常说,翠微山的陈年老监狱里关着不少吃人的恶鬼妖魔,凡人从里头走过一遭身上都能沾上一身晦气。
所以一旦从那个铁笼子里头出来,得先个跨火盆再好好洗个去晦气的澡,从此才能过上寻常人的生活。
秦艽从前其实不怎么信这个,但他现在也的确需要个途径缓解一下自己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只是刺骨的冷水再怎么往他脑袋上冲,他浑身上下这股稍微没控制好就根本压不住的戾气还是消不下去。
这般想着就闭上眼睛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所幸放弃挣扎的秦艽裹好腰上的浴巾就坐在浴池边上低着头沉默地抽起了烟,抽到快第三根结束的时候,他去外头柜台花二十块钱叫了个搓澡师傅进来。
再当他洗完澡又换了身刚买的新衣服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站在柜台边拎着暖壶的老头没忍住就冲几乎可以说是改头换面的他嘟囔着来了一句。
“刚刚进去的时候像个混混,怎么收拾了一下好像还挺不错的。”
“恩?”
低着头找了只签字笔就靠在柜台边抄写着什么东西,脑袋上还顶着毛巾的秦艽听到老头这么说也只是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可想了想他忽然把手抬起来往自己鼻梁上比了比,又眯着眼睛问老头道,
“再去配副眼镜带着会不会更不错?”
“可能吧,但你还是别故意折腾那么多了,弄得太花哨反而会弄巧成拙,况且一个大男人这么瞎讲究干什么?”
怀里抱着暖壶的老头一脸嫌弃地撇撇嘴。
“我是不讲究,可有人爱讲究,怕我给他们家丢人现眼,拉低了他们家的档次。”
“真是两情相悦,哪里会在乎这个,肤浅了。”
澡堂老头一本正经的评价让秦艽没忍住笑了,他心想可不就完全不两情相悦吗不然哪儿那么多破事,可最后却也没去针对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解释上太多。
出来的时候他顺便留心了一下这会儿的具体时间,之后就提前五分钟回了和老董约好的地方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喝茶一边等着人过来接自己。
二十分钟后,老董的车在茶座门口停了下来。
秦艽拿着自己的东西走过去打开车门,坐下来之后才把不顾澡堂老头的建议而硬是配好的细框眼镜戴上,又抬起头冲眼神明显和之前不太一样的老董问了一句。
“看上去还可以吗?”
“蛮……蛮好的。”
有点词穷的老董皱着眉憋了半天也只是憋出了这么一句话,但看脸上朴实的表情显然也没说谎,而似乎是想起来接秦艽前自家老爷子交代的话,坐在前面的老董思考了一下还是显得挺不放心地压低声音主动给他提了个醒。
“您可能也听老爷子说过家里的事了,别的我就不多说了,但秦先生您自己得有个心理准备,到时候有什么可都千万别放在心上。”
“恩,我知道,谢谢。”
闻言,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的秦艽点点头,老董看他似乎没什么大问题的样子也所幸不去多话了。
等把车发动了又往杨川市郊区开去,大约四十分钟后,车子也顺利进入了本市寸土寸金的落霞山庄,而即使隐藏在山间的云雾深处依旧能隐约辨别那老宅的轮廓,面无表情的的秦艽将泛着点灰的眼睛缓缓眯了起来,许久才在心头无声地喃喃了两个字。
——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