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拉做了一个梦,一个关乎久远记忆的梦。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梦,因为他的意识已经先于肉体一步醒来了。
清醒的梦便不再是梦而是回忆,透过一层仿佛磨砂水晶的壁障,爱德拉望见了自己的过去,他就像一个虚无的旁观者一般静静的注视着画面中的身影。
王立311年,野心勃勃的莱曼国王腓特烈三世不再满足于只是龟缩在大陆的一角,他的贪欲如同放肆的野火一般熊熊燃烧着,饥渴地妄图吞噬所有能看见的一切。
在大陆西部的哈斯平原上,莱曼的雄师与邻国法卢的大军拉开了一条冗长的战线,无数兵士在这条战线上忘我地抛洒着自己的生命。
壮丽如同史诗油画的战场某个角落里,尚算少年的爱德拉面无表情,高举着手中长剑注视着前方如同江潮涌动般望不见边际的敌军。
身边尽是粗重宛若鼓风机运作的喘息声,空气中弥漫着汗酸和腐血的恶臭,在风中破碎的烈焰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恐惧,绝望,木然,怯懦。
一切悲观的灰色情绪混杂着凛冬的寒意就像是死神黯然的吐息,爱德拉似乎都能感受到那殒命的必然轨迹。
少年眼中酝酿着不甘,他死死地攥紧了自己手中的利刃。
我不能死在这里,我怎么能就这样死在这里!少年骑士心中嘶吼着,却无力改变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切。
数倍于己方的兵力缓缓压迫而来,没有增援,没有后路,他们只是战争指挥者手中的一枚小小的棋子,为奇袭部队拖延时间的死士。
不能逃跑,无法逃跑,无路可逃,他们唯一的生路就是坚持,坚持到奇袭部队获胜的那一刻。
战争不是骑士决斗,敌人永远不会给你公平战斗的机会,在这场即将开始的杀戮盛宴之中想要活命必须先学会舍命。
“杀!”
“杀!”……
伴随着军士们撕心裂肺的怒吼,两股“黑潮”猛烈地撞击在了一起。
“嘶~锵”爱德拉架住迎面挥来的刀刃,脚趾发力抓地,翻转剑身一剑劈开了面前中年士兵覆盖着锁甲的咽喉。
在那名士兵难以置信的绝望眼神中,爱德拉不为所动,继续挥舞着剑刃将接近他的敌人一一斩杀。
火光将他的盔甲映得通红,灿烂的金发染上血迹随风飘扬着,他就像一架高效的战争机器一般不停地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渐渐地,爱德拉辗转的步伐越来越笨重,手中的长剑挥动间不再是那种行云流水般的自然,他的小臂微微颤抖着,眼底浮现出疲倦。
鲜血洒满了他的周身,将他裹成一个血人,厚实的血浆凝结在他脸上,让他的眼神略微迷离。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人命在这名为“战场”的绞肉机中是如此的脆弱,每个人心中充斥的不是荣誉不是尊严而是活下去的狰狞。
“啪。”爱德拉看着手中不堪重负,断裂成两截的长剑愣住了,可是斩落的刀斧可不会因为他的愣神而停下。
“锵!飕……”钢刃与包铁板木撞击的沉闷声响回荡在爱德拉耳边,将他从失神中惊醒。
“队……长……”
“小……小兔崽子,发什么呆呢!”
迷蒙的视线中那张颓废沧桑的脸突然清晰了起来。
那个无赖,那个兵痞,那个让爱德拉心中厌恶,无数次腹诽过的老战士抗盾挡在了他面前,侧过脸对他吼道。
爱德拉的眸光重新聚焦,也就在这一瞬之间,一抹压抑的亮光闪过,他注意到了一柄法卢军队的制式长剑就像一条银白的毒蛇一般,顺着盾牌与裙甲的缝隙向着队长的腹腔刺入。
“不!”……
法卢的军队撤离了,带着对后方燃烧着漫天火焰的阵地的惶恐不安快速后退,留下一片炼狱般的惨烈废墟。
在一片痛苦的哀嚎和幸存的欢呼中,爱德拉怀抱着面色苍白的队长跪在浸满血肉的泥泞土地上。
那把长剑深深地插入队长的右上腹,刺穿了他的肠胃,这并不是要害,只要及时的医治,他还有极大的几率活下来。
但是在这残酷的战斗中,并没有所谓的及时。
他只能咬牙躺倒在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这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外泄的胃液会慢慢地腐蚀消化着身体内的脏器,最后导致他器官衰竭而死。
队长那旺盛的气血并不能改变什么,只会让这非人的折磨愈发漫长。
爱德拉双眼通红,握住残剑的手发白泛青,他眼中带着愧疚缓缓地抬高了胳膊。
“等……等,臭小子,我还不想这么快死。”
“可是……”
“我知道。”队长的眼睛亮的可怕,他表情平静地注视着天空,忽然说道:“爱德拉,你说这星空之上应该有什么?”
“……队长。”
“小时候我就很好奇,他们说人死后就会化作一颗星星,你说我死了之后会不会……”
“队长!”爱德拉大吼一声沉默了下来,嘴巴蠕动了两下说道:“你不害怕吗?”
“害怕?”他看了看爱德拉:“如果害怕有用的话我不介意害怕。”
他转头继续看着星空,语气低沉充满失意:“害怕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爱德拉,它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少年默然无语,抬头看向星空:“队长,其实我来参军只是……”
少年低下头发现怀中的人仍然是盯着天空,但眼中的神光已经褪去,气息归于寂静。
“只是……只是……”少年骑士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抬起头环顾四周。
周围零零散散地站着几个人影,活下来的人或悲伤或狂喜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瞪大眼睛努力寻找却无法找到那几个熟悉的身影。
爱笑的眯眼罗杰,时常叫嚷着要改善伙食的吉米,万年冷脸却非常可靠的维克托,还有一直念叨着自己老家未婚妻的文森特……
没了,全部没了。
爱德拉不再压抑,放任涕泗在脸上难看的流淌着。
对不起,加西老师,我不是一名合格的战士。
………………
记忆梦境的晶壁外,爱德拉静静地看着稚嫩的自己怀抱着战友的尸体肆意哭泣,他记得那是在一个凛冬的清晨,他奉命阻击拖延法卢的主力军。
当时天气潮阴,从3公里外薄雾森林飘来的水汽粘湿了他的面颊,就像现在他感受到的一样,湿润,清冷,又带着点空幻……
呃,等等……
爱德拉的意识归位,猛地睁开眼。
“噗叽~”金黄色的果冻凝胶扑在他脸上,亲昵地用它的舌头舔~舐爱德拉的侧颊。
“……”爱德拉瞪大了眼睛与面前金黄色的史莱姆对视着。
“唉……”爱德拉无力地按住脑袋:“小吉你怎么又自己跑出来了?”
“噗叽!”黄金史莱姆小吉欢快地叫了一声,一副懵懂的样子。
爱德拉摇了摇头,从床上爬起来。
要说他的伴生灵的确是有些特殊,别的伴生骑士的伴生灵都应该是那种被压制了灵智,只是作为一种施法工具的存在。
而他的伴生灵不但毫无身为一件工具的自觉,还能经常在未经他指令的情况下自由进出他的异殖器官。
对此爱德拉除了苦笑就只有苦笑。
翻开橱柜,爱德拉将叠放整齐的巫袍拿出,余光突然从橱柜上镶嵌的银镜上看到了自己眼角的晶莹。
他粗糙的大手擦拭了一下眼眶,摩挲着手中的湿意。
“哼。”他轻哼了一声,想起有人曾经说过,若是能在梦中清楚的知道自己正在做梦,那就是疯子的前兆。
疯子?可能吧。
也许在踏上这条虚无缥缈的道路的时候他就已经疯了。
“不过队长。”爱德拉心中默念:“星空之上有什么,我也很想知道啊。”
“叮叮叮!”这时,急促的门铃声响起,爱德拉皱了皱眉,打开了房门上的静音禁制。
“爱德拉!”娜塔莎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