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绛一窜而过,没看到隐于暗处的卫珍儿。卫珍儿看看她落跑的身影,再看看蹲地闷哼的墨华,侧过三分首对婢女小红说:“我们还是回房吧。”
小红道了声是,陪她回到闺房。
卫珍儿闺房清新雅致。四面墙悬有她画的梅兰竹菊;书架上都是圣贤训;一把焦尾置于琴案,案角有博山炉,袅袅游丝不断。
卫珍儿更像大家闺秀,而不是海商的女儿。她也希望自己是个大家闺秀,而不是天天浸泡在咸腥的海风里。
无极海混沌肮脏,男人都粗鄙不堪,唯一一个好的,却没选她。
卫珍儿侧首朝铜镜,镜中美人娴雅,笑不露齿,目光温柔,挑不出半点差错。
他竟然没选她。
卫珍儿心有不甘,面上依然娴雅文静。她端庄地坐上贵妃榻,从篮里拿起花绷子,拈起根胭脂色的线,轻稳地穿入细小针孔中。
丫鬟小红伶俐,从她温柔的眉眼间捕捉到三分不悦。
作为下人自要给主子分忧,小红见风使舵,道:“小姐,不是我想搬弄是非,我实在替你不值。你看这二姑娘长得跟瘦猴似的,平日里疯疯癫癫,真不知墨少怎么会看上她!”
卫珍儿不语,眼波之下,悦色轻荡。
小红心中欢喜,加油添醋。
“小姐,我觉得你俩不像姐妹,你可比她漂亮聪慧多了!我这做下人的都替你不服呢!凭什么好的都让她占了去!”
说着,小红厌恶地皱下鼻子,扁起嘴。她自己都比这卫二小姐强,为何命没她好?
卫珍儿手势微顿,目光变得犀利,她眉宇间浮起愠怒,轻斥道:“不许在我面前说这话。”
小红一吓,缩头耸肩,连忙唯唯诺诺地回了声:“是。”
卫珍儿低头继续穿针引线,针脚不知不觉得乱了,半边蝶翼绣得有点歪,索性她将错就错,绣出半副残翼。这本是她想送给卫绛的鸳鸯蝴蝶枕。
“我这妹妹老是病着,如今身子好了,脾气倒没以前好了。我这做姐姐的总得谦让,你说对不对?”
小红忙说:“对!”
“可是……谁又懂做姐姐的苦?”
卫珍儿说得越来越轻,犹如一缕细丝慢悠悠地飘到天上不见踪影。不过小红抓住了,将讨好主子的机会紧紧攥在手心里,暗自打算着。
“哦,对了。”小红蓦然从旁拿出一八角食盒,恭敬地送到卫珍儿面前。“刚才周姨娘送来一盒点心,小姐可要尝尝?”
卫珍儿看都不看。
“不了,你给下人分了吧。”
小红又道:“这周姨娘挺会巴结人的,一天到晚送东西过来。”
“巴结还不是为了讨要好处?你待会儿选一匹绸布送过去——在我爹爹在的时候。”
小红心领神会,忙道:“小姐放心,我会办好。”
小红在柜里挑选了一匹卫珍儿不喜欢的妃红绸,然后在回廊处站了半晌,见卫千总往二楼走后,她便拿上绸布去找周姨娘。
小红在廊道等片刻,待卫千总进门,她才缓步过去,假装不知里边人,抬手轻叩门。
“周姨娘在吗?”
“在。”
前来应声的是丫鬟。小红故意嚷得响亮。
“我家小姐叫我送来匹绸缎,还让我谢谢周姨娘的点心。”
丫鬟收下了,且道:“多谢小姐了。周姨娘眼下不方便,待会儿会去道谢。”
“我家小姐说了,不必道谢。我不麻烦姐姐了,先告辞。”
小红走了,丫鬟把绸布抱到房里,正好被卫千总看见。
卫千总笑问:“刚才在外说话的是珍儿房里的丫头吧?”
周姨娘一边揉捏他的腿筋,一边说道:“没错。珍儿总是叫她送东西过来。不得不说,你生了个好女儿,珍儿心眼好,人也长得美,真不亏云海洲第一美人呢。”
周姨娘往死里夸,卫千总听后不由飘飘然,心里早已没了卫绛的位子,只有卫珍儿。
“嗯,我这女儿乖巧,脾气也好。你到这里来,她不曾为难过你吧?”
“当然不曾为难。”
周姨娘嫣然一笑,百媚千娇。卫千总见之心猿意马,不由握住她的玉手,搓揉把玩。
他叹口气,无意说道:“若阿绛能有珍儿这般乖巧就好了。她以前身子不好,我也没怎么管她,如今越来越没规矩,在长辈面前乱说话,都没半点分寸!”
周姨娘笑了笑,说:“二小姐还小,再大点就会懂事了。你说的话她也听,不是?”
卫千总愁绪未散,反而更重了。
“我的话她才不听!她根本就不把这一家之主放眼里,如若不然还会做出这么多荒唐事来?!”
卫千总越说越生气。卫绛刚才在众人面前头也不回地跑了,将他这个做父亲的置于何地?
周姨娘心有明镜,见他浓眉蹙紧,便知他心里不痛快。卫千总极好面子,想必卫绛又干了触他痛脚的事。
“官人莫动怒。你让夫人劝劝阿绛,或请个先生过来教她为妇之道。”
卫千总一听觉得这是个好法子!不由夸赞起周姨娘:“你果然冰雪聪明。”
当晚,卫千总就找上李氏说了这事。李氏犹豫,她闻到他身上的脂粉香,就知他从那个女人房中来,定是听了她的话。
“让阿绛学女经,这个恐怕不合适吧。咱们阿绛的性子坐不住……她像你。”
这句软语触上卫千总心底的弦,阿绛的确像他,直率、脾气倔。
卫千总不由软下语气,低声数落:“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让她一直野着。她是订过亲的人,一天到晚还和平安混在一块儿。今早在堂上,她当着长辈们的面说胡话,真是坏卫家的脸面。”
李氏拧起眉头,问:“你这几天是怎么了,总在挑阿绛的刺,老是说她这不好,那也不好,浑身就没个顺他眼的地方。她也是你女儿呀。”
卫千总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李氏把茶盏往案上一搁,手脚重了,洒出几滴茶水。茶水如墨迹点在案面上,有点碍人眼。
“不就是卫三嘛。卫三把卫绛当女儿似的,熟得不能再熟了,哪还讲这么多规矩。以前卫三在咱面前讲过规矩没?也没见你气成这般。”
卫千总眼色微顿,反驳不了,便微侧三分、身子,继续气闷。
李氏轻叹,软下语气宽慰道:“你终究是阿绛的爹,阿绛心里定是敬重你,别人不懂她,难道你也不懂她吗?”
听完这话,卫千总略有愧意,他好像对卫绛太过苛刻,细细琢磨之后,气也就消了。
不过卫绛心里仍堵得慌,她一想起爹爹厌恶的目光,就觉得心灰意冷。她以为爹爹喜欢她,其实正相反,兴许爹爹以前对她好,是因为她卧病不起,看着可怜。
卫绛有些心寒,以她目前的才貌,自然是几个兄弟姐妹中最差的,她想爹爹应该不会偏心成这样,只挑好的喜欢。
“阿绛,怎么了?又不舒服吗?”
身后传来娘亲的声音,不知何时推门进来的。卫绛蓦然回眸,看见李氏后颇感欣慰。还有娘喜欢她。
“没不舒服,只是累了。”
说着,卫绛坐起身,不自觉地把发丝拨弄。
李氏走近,见她垂着眉眼,貌似低落,就知道她在为白日的事难过。孩子虽小,但也好脸面,卫千总不该当众人的面数落她。
李氏也不拐弯抹角,携起卫绛的手,轻轻替她把额前碎发捋到耳后,心疼地说道:“爹爹又说你了对不对?”
卫绛直爽,点头道是。
“这是他的不是,不该在那么多人面前说你,刚才我说过他了。”
“没事,我不怪他。”
卫绛莞尔而笑,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李氏见状不由微愣,忽然之间,她觉得这不是阿绛,眼前的十三岁小丫头沉稳得有些过头。
卫绛自觉露出了马脚,于是她立马装出小儿模样,嘟起嘴,两条细腿在榻边荡来荡去,且委屈说道:“其实我不知爹爹怎么了,这几日像是看我越来越不顺眼。如今他在,我连话都不想说了。”
这才像她的闺女,先前不过是错觉。
李氏微微一笑,心想总不能当着卫绛的面说卫千总偏心,她只能找个借口说:“你爹是太忙太累的缘故。你瞧,他这回身子不好,连船都不出了,就叫你三叔去了。”
三叔?!卫绛心头一紧,想到前世三叔出海丧命的事。她不动声色,问:“娘,三叔什么时候走?”
“明天就走。有批货急着要交,若明早再不走就交上货了。”
“可这几日不是会来飓风吗?”
李氏轻笑:“还没到这个时候呢。再说三叔他们出海几十年了,比我们要懂。放心吧,没事。”
李氏不信会来飓风,但卫绛知道明天三叔出海,定会丧命,她得拦住他才行!
卫绛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同人说飓风的事,别人不一定信。思前想后,她心生一计,拿了十两银子跑去道公庙。
道公庙多的是算卦先生,卫绛认准一张脸,当初就是他给她解卦,三十九签,解对了一半。
算卦先生今天生意不好,坐了许久都没开档,正准备收摊走人,卫绛偏挑这个节骨眼,一屁股坐在他摊位前,把白花花的银子往他面前一搁。
“替我做件事,这银子就全是你的。”
算卦先生眼珠子一瞪,差点滚到这蓝布面上。这么大笔银子,他不敢收。
“放心,不是让你杀人放我,你只需要说句话就成。”
算卦先生财迷心窍,一听卫绛打算立马点头,而后竖起“半仙”招幡,在道公庙和船埠边上游说。
“哎呀,昨日道公托梦,说明天龙王巡视,天降大雨,要起飓风啊!”说罢,小锣一敲,颤得人心惶惶。
卫绛就跟在他身后,见他游说得差不多,便把他带到卫府门前继续敲锣。
半仙照她的话做了,小锣敲起,嘴皮子动起,高声道:“昨日道公托梦,说明天龙王巡视,天降大雨,要起飓风啊!”
这般说叫了大半日,把卫府里的掌舵们都给叫出来了,其中一人人高马大,威武得如关二爷,他见到这贼眉鼠眼的算卦先生就一通大骂。
“臭要饭的,竟然在卫家门前妖言惑众,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算卦先生也是骨气硬,收了人家十两银子,非得把事办好不可。他以锣棰指着那关二爷,反呛道:“无知小儿,不信天意,明天你等着瞧,定会来飓风!”
话落,算卦先生心里也打鼓,万一明天不来飓风,不是砸他招牌吗?算了,十两银子可吃喝半年,不管了!
算卦先生事办完,叽哩咕噜念着咒,边打锣边离开。
如今云海洲大半人都在传明天要来飓风,卫绛心想:这下总能拖住三叔了。
卫绛悄悄溜回府里,再去找李氏,与她说有关飓风的事。
“娘,你听见没!刚才有位先生到我们门前说,明天会来飓风!”
李氏蹙起眉,露出焦急之色,但是她又为难地说道:“听是听见了,刚才我还和你爹去说。可他不信,说这货明天得走。”
“老天爷说话他都不信吗?不行,我得去找他!”
说罢,卫绛就去书房找卫千总。
卫千总正忙于账面上的事,见卫绛来的不由惊诧,他给足面子没赶她走,硬挤出三分笑,问:“有何事?”
卫绛知道爹爹服软不服硬,故极为有礼,柔声问:“爹,刚刚我听到有位先生说,明天龙王巡视,要来飓风,但是明天三叔不是要出海?”
“飓风?”卫千总浓眉拧成粗结。“呵呵,你还懂飓风啊。”
他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心上,卫绛不由着急,她上前一步,逼到他身侧,肃然道:“爹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听外面都在传明天会来飓风,你还是快些下令,让大家防备。”
卫千总不耐烦了,他用力合起账薄,摆出不近人情的威严。
“你有这空闲不如去和你姐学学刺绣女红,我忙得很!”
说罢,卫千总叫让人把卫绛“请”了出去。
卫绛气极,拼命跺脚,责怪父亲不通情理,白白花去她十两银子。
百般无奈之下,卫绛心想还是和三叔当面说去,他总会比爹爹好些吧。
此时,三叔正在西大院和兄弟们喝酒玩乐。在海上呆得久了,下了地就是酒肉女色。这西院就成了活脱脱的窑子。
卫绛不顾忌讳,进去找他。大伙正玩得尽兴,突然冲过来卫家二姑娘,个个都吓得不轻,忙把裤腰带勒紧,衣襟理好。,
卫绛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三叔面前,正色道:“三叔,我找你有事。”
三叔脑门上印了两枚胭脂唇印,腮颊驼红。他半眯着眼,醉熏熏地看到卫绛,裂嘴笑了起来。
“是阿绛啊,找三叔啥事啊?”
卫绛直言不讳,道:“你有听见吗?外边都在传明天要来飓风,明天不能出海。”
三叔没听清,探头问旁边杨二爷:“我家阿绛说什么来着?”
杨二爷五十多岁,人长得精瘦,平时与卫绛也不亲。他听到卫绛刚才的话,哈哈大笑,像是嘲笑眼前的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她说明天要来飓风。”
说罢,杨二爷抬头看看万里无云的碧空,得意地在阿绛面前显摆。
“我出海三十几年,鼻子一闻就知道会不会下雨。你这女娃子,还是快点回房,这里可不是你来的地方。”
“可是半仙说了,明天龙王巡视,定会大风大雨。杨二爷,反正你明天不出海,你也不担心,咱们三叔明天可得挑大梁不是?”
杨二爷恼怒了,这个小丫头懂个屁,还在此处挑拨离间,妖言惑众!
他把酒碗一搁,掀起袖管拍案而起。
“你懂个啥子!那些江湖术兰全都骗饭吃,他说下雨你就信?咱们这里都是三四十年的老船工,鼻子一闻,就知道明天下不下雨!毛还没长齐就敢这里瞎嚷嚷!”
一“好了,好了,老二,别生气。阿绛也是好心,怕咱们出事。”三叔拍拍杨二爷肚子,拉他坐下,而后他又对卫绛说:“阿绛呀,你放心。三叔老出海了,还不知道这大海的规矩?飓风会来,但还不是这个时候,咱们有批货,明天定是要出,要不然呀得赔大钱呢。”
听三叔这话,他是铁了心要出海。
卫绛徒劳无功,但是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三叔丧命。琢磨了整晚,卫绛想到个法子,咬紧牙横下心,决定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