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大厅里,烛灯高悬,通透明亮,众将及各部主事官员列坐其次,静陵统帅秦烈面无表情地坐在主位的右下方,沉默不语,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言语,只是时不时地瞥一眼仍旧空悬的首座,心思变换。
没想到今夜之聚竟不是起于秦烈,而似乎另有他人,但在昭国之内,能够让秦烈屈尊纡贵的人物,恐怕也只有那寥寥几个而已。
再联系到京中状况和昭原皇帝的行踪,一些心思玲珑,消息灵通的官员将领似乎已经明白到了什么。
“林将军,您的脸色怎生如此之差?莫不是身体不适?”后勤部,主管军饷粮草调度的古家二子古祥熙看了眼坐在身边的林拓,皱眉疑惑道。
他们三大家族虽然不至于同气连枝,但也算和睦,各自占据的领域都不同,除去极小部分的摩擦之外,基本不会爆发矛盾冲突,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都知道,如此乱世,虎狼相伺,窝里斗简直是自寻死路。
加上如今的军营之中,风云突变,暗流涌动,上层对他们世家插手军营之事有所不满,甚至不惜打压,纳兰明远的倒台更是让各世族人人自危,他们三大家族若还不抱团取暖,只怕就度不过这凛冽寒冬了···
“出了一点小事罢了,子瑜先行谢过古兄的关心。”林拓强自扯出一丝淡笑,冲古祥熙抱了抱拳。
这种被人污辱之事,他怎么可能告诉别人。
古祥熙看了看他,若有深意地笑了笑,不再言语。
对于林拓此人,他算是比较了解,做人做事都十分高调傲慢,虽然在军事上的确有才华,但谋略不足,城府肤浅,更是喜形于色,纵然许多人都把他捧如天之骄子,列十国十大青年才俊之中,但在他眼里,不算什么了不得的角色。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色愈浓,热风习习,众人都保持沉默,即使身上已经热汗淋淋。
一心想着报仇雪恨的林拓已经耐不住性子,陡然站起身走到秦烈面前,毫无表情地抱拳问道:“秦元帅,时辰已晚,敢问今夜之会何时才能开始?”
秦烈抬起眼皮看了他一下,却没有了往日对林拓的平易近人,反而简单冷硬地吐出了两个词,“回去,坐下。”
林拓神色一僵,顿时满脸诧异地看着眼前老人,“元帅,这···”
“老夫说了,立马回去坐下,勿要多言!”秦烈皱着浓眉瞪了他一眼,心里则有些失望,原本他还以为曾以军功立足于昭国的林家总算出了个青年才俊,兵法和武艺都极具天赋,但今日看来,还是自己把他看得太高了,单是这过于浮躁的性子,就已经失了大将之风。
“末,末将遵命。”林拓低下满是怨气的眼睛,僵硬地退了回去。
就在这时,沉稳的脚步声传了进来,众人都是立马看向门口,只见一道英挺的身影不急不缓地跨了进来。
英俊年轻的长相和朴素的着装让很多人愣在了原地,而秦烈,郭钊等人则是倏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脸恭敬。
“大胆贼子!安敢闯我大厅!”一声凌厉之极的喝骂声让所有人都是心头一颤,大部分知道青年身份的官员惊骇欲绝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喝骂者。
秦烈等一众准备行礼的将领也是惊得魂飞魄散,悚然看向那手指青年,一脸恨意的林拓。
“安能愚蠢至斯···”来人自然是昭原,他看着眼前如小丑般怒发冲冠的林拓,冷冷地吐出了一句话。
“疯了吧你,林拓!”被吓得面色苍白的古祥熙猛地从位子上跳起来,一手拉住林拓指着昭原的手臂,一手用力地摁住他的肩膀,似乎想把他压到地上。
“古兄,你这是作甚!?”还准备继续发难,甚至想让其他将领助他一臂之力的林拓不解地看向古祥熙,却是见他一脸的恐慌和紧张。
“大胆林拓!竟敢以下犯上,辱骂皇上!”对昭原崇拜至极的郭钊顿时爆喝一声,眼里杀气纵横。
一脸铁青的秦烈也不多说,直接走到林拓跟前,扬手就是一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林拓直接被打翻在地,整个人顿时懵了。
郭钊刚才说啥来着?辱骂皇上?他怎么敢辱骂皇上···
嘶···一个想法像黑夜里的一道闪电,陡然划过了他的脑海,林拓无比僵硬地扭过头去,浑身颤抖地看向一步步走近的昭原,整个人如坠冰窖,“你,你,你是皇帝···”
昭原如刚才进入城主府一般,完全忽视林拓的存在,缓步走向大厅主位,安然坐下。
“臣(末将)参见皇上!”所有人一致伏拜,举止之间无不透着深深的敬畏和恭敬。
“众卿免礼。”昭原淡然地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就座,竟完全没理会滩在地上,抖得如同筛子的林拓。
“其实,朕几日之前就已经到了静陵城,当时是由秦元帅接的驾,只是,朕严令他们不要将朕来到静陵的消息告知诸位,其中缘由,朕想各位应该清楚。而今夜,朕命秦元帅召集诸位来此,也是有些事想与各位说个明白···”昭原没有说什么套话,直截了当地开始了今夜聚会的议程。
“第一,是新兵训练的问题···”昭原看向浑身绷紧,面容肃穆的郭钊,杨逍等人,点头继续道,“基本都达到了朕当初提出的要求,但仍旧存在许多不足,比如说训练项目的安排和设置就不甚合理,难度波动大,及格率太低,要知道,训练如爬山,不可能一开始就征服千丈巨岳,水要一口一口喝,路要一步一步走,同时,也不可死搬硬套朕的训练计划,负责的将领要根据新兵的素质和这一个月来的训练情况,从实际出发,有差别,有针对地制定每一项训练,再者,要奖惩分明,公平公正,一视同仁,不管你从前身份多高,到了军校,你就是普通士兵,没有任何光环,不存在破格提拔,朕早在军校成立之初就说过,这是一个强者为尊,弱肉强食的地方,胜者可以享受应得的奖励,失败者,就必须品尝苦果,奖惩之道,从士兵的生活条件和职位上入手就好···”
讲到“奖惩分明”这一点时,昭原分明加重了语气,看向众人的目光也变得凌厉,下首的众人则默默地低着脑袋,不敢去看昭原,心里莫名有些发怵。
在场众人,一大半都是出身贵族,开后门的事没少做过,许多子弟都是直接越过士兵这个阶段,成了军中所谓的中高层。
“第二,是后勤部的问题···”昭原将目光转向了古祥熙,古祥熙则是身子一紧,也顾不得林拓的死狗模样,只是毕恭毕敬地躬身而立,静待昭原皇帝的批评。
那日,昭原亲自走了趟后勤部,说实话,他对古祥熙的感官还可以,虽然城府有些深了,但真才实学还是有的,尤其推敲细节的功夫很不错,昭原隐约觉得,当日他以督制身份走访后勤部之时,古祥熙就应该已推测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无论是粮草军饷的调度审计,还是训练设施及营地的安置建设,你都做得不错,只是稍有不足的是,统计算法繁复古旧,运输损耗较大,账房人员冗余。”
古祥熙满脸苦笑地低着头,嘴角时不时嗫嚅一下,心里想要给自己辩解一番,但终究没敢打断昭原的训话。
其实,他很想说,后勤部的账房先生已经算是昭国中最有名气,也最有效率的了,之所以人员庞杂,最重要的原因是军校的开支太大,不论是各种军备设施的筹划建设,还是昭原皇帝一开始写在军校规章制度里的“营养”伙食,每日耗去的钱财粮食远超预算,甚至数倍于各国的普通军队。
说句不谦虚的话,若是其他人坐在他这个位子,未必就能比他做得更好!
但是,对于昭原的批评,他又怎敢有异议?如今的昭原皇帝手握军政,声望鼎盛,可不像从前那般软弱可欺了。
“第三,是情报部···”神色清冷的昭原毫不客气地把军中各部都评判了一番,有夸赞,但更多的还是批评,尤其是由副部长出席的宣传部以及庸人众多的情报部,批评之余还有惩处。
除了薪俸全部减半外,昭原还直接指定了名不见经传,甚至身为女子的李祖娥为宣传部部长,座下诸臣自是心中讶然,有些人甚至忍不住想上前劝谏,毕竟,男尊女卑是时代定则,女子怎可登上这般高位,但一看到那名宣传部副部长欣然接受,甚至言语神态中,对此女大加追捧的样子,顿时又有些踌躇了。
至于颓然跪在地上的林拓,当听到“李祖娥”三个字时,浑身更是不由一颤!
红颜祸水,古人诚不起我啊!
至于对情报部的处罚,昭原直接裁撤了部长与副部,提拔了一些众人都不清楚的人物,甚至某些人都未曾在军校任职,也只有秦烈隐隐猜到,这些人应该都是昭原培养的心腹。
会议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除了主帅,三大副帅,六名副将和后勤部基本没变之外,宣传部,情报部,参谋部等六部都有调整,明眼人都已经逐渐意识到,昭原这一次明面上是赏罚有度,实则却是刻意打压世家大族在军中的力量。
“秦元帅,各军的统帅和副将,以及后勤部的古大人都留一下,其他人则可以散了。”昭原从主位上站起身来,淡淡说了一句。
“臣等告退!”神色发虚的众人忙是拜辞,今夜之事干系重大,他们都需要好好向家族汇报一番,同时,也得重新谋划一些东西了。
各部臣子和职位稍低的将领尽皆退去,整个大厅里只剩昭原等9人,其中还包括仍然跪伏在地的林拓。
看了眼神色灰败的林拓,昭原并无多少吃惊,只是扭头向秦烈问了句:“此人为何军副帅?”
“回禀皇上,七杀军。”秦烈也是面无表情地瞥了眼林拓,只是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可惜。
“从今日起,削去其副帅之位,剥夺其继承林家世袭爵位的资格,且逐出军营,终身不得入仕。”昭原此话一出,众人不由眼皮直跳,林拓更是浑身颤抖,脑袋一片空白。
虽说辱骂帝王罪责滔天,但林拓毕竟是林家下任家主,看在林家的影响力上,削去其军职就算是极重的处罚了,至于剥夺爵位继承权,就相当于强行使他失去了继承家主的资格,从此贬为平民,这对于一些世家大族的子弟而言,不啻于断了所有出路和前途。
“陛,陛下,臣自知冒犯天颜,罪该万死,但臣久居西境,未有机会一睹皇上龙颜,冒犯之罪全属无心,望陛下看在末将曾随傅将军镇守西域的份上,收回成命!罪臣必当改过自新,将功补过···”林拓再顾不得颜面,跪在昭原之前拼命叩首,心里的悔恨和苦涩难以言表。
当年昭原继位之时,他就已经到了西疆,根本不识昭原容貌,一个月前,他才受家族之令调任静陵,并很快熟悉了静陵城中一些重要的权贵将领,至于昭原这种压根没见过的小年轻,林拓从始至终都只当他是一个小角色,加之李祖娥一事让他昏了头脑,心中气焰大涨,又怎会再谨慎小心,三思而行呢?
其他人闭口不言,似乎没有为林拓求情的意思,就连一向主张“三大家族同气连枝”的古祥熙也没有开口说话,他们心里清楚,以林拓高傲的性子,在不知道昭原身份的情况下,必然极尽欺压之能事。
而以昭原现在的强势,哪怕有人敢挑战他的一丝权威,他都不可能轻易饶恕。
昭原仍旧神色清冷,“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身份?”
林拓抬起头看向他,额头已然红肿,眼里带着莫名的惶惑。
“朕与你的纷争不过源于一点芝麻小事,之前将你打晕也只是打算给你一个教训,甚至没有追责的意思,但你却始终怀恨在心,不但没有反省自己的过错,反而叫嚣报复。如果企图报复也就算了,还狂妄自大,不将对手放在眼里,连朕的身份都没有下功夫调查,如此愚蠢的行为,简直令人发笑!再者,功赏过罚,功不抵过的道理你不明白么?你觉得,你还有资格让朕饶过你?”昭原俯视着眼前青年,语气淡漠。
或许,在场的几名将领官员都认为他的惩处有些过了,但昭原丝毫没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过分之处,欲成大事,必先注意细节,尤其是带兵打仗,不是纸上谈兵,会几套兵法就可以了,没有应有的谨慎小心,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而且,对林拓的打压,也是昭原对林家的警告,或者说,昭原有意要掀起一场“权势之争”,既然已经打算加强中央集权,解决掉宗族对政治军事的牵制和分散,那让风云涌动的更狂暴一些,也不算什么了。
林拓低下头,耻辱而悲愤地咬紧牙关,脸上虽然还挂着惨淡之色,但心里早已将昭原骂的狗血喷头。
他恨呐,既恨昭原的无情和羞辱,也恨秦烈等人的淡漠。
“林拓,你退下吧。接下来的会议不是你可以参加的了。”昭原摆了摆手,重新坐回到主位上。
“是,是···”林拓踉跄起身,失魂落魄而去。
看着林拓蹒跚离去的身影,古祥熙在心中长叹一声,但他此刻感到无奈的,不是林拓将来的命运,而是昭原隐约间透露出的对世族的不满。
“古部长,你知道朕为何留你下来么?”昭原坐在椅子上,轻声问道。
“望陛下告知!”古祥熙长身而拜。
“你是个聪明人,朕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昭原轻啜一口香茶,“朕这次来军营,除了审阅军校的建设情况之外,还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现象,那就是各大世家都开始在军校中安插自己的势力,企图加强家族的影响力,其中,以你们三大家族为甚……”
古祥熙悚然一惊,忙是想要辩解,但昭原挥手打断了他,“你不要急着辩解,这是事实,没有什么否定的必要。但你也该清楚,朕不可能容忍这种现象的存在和蔓延,纳兰明远只是杀鸡儆猴罢了,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就是要解决这些事,你们三大家族的态度很重要!而林家和纳兰家与朕的嫌隙已深,未必就会听从朕的命令,甚至,心生逆反,你们古家则不同,先不说古家先祖的忠心耿耿,就是朕与你父亲,也算是有些交情的。”
“所以,朕希望你能说服古家与朕合作,不要选错了道路,葬送了前途。”昭原一边观察着古祥熙的神态变化,一边将自己的目的娓娓道来。
古祥熙紧抿嘴唇,剑眉紧锁,脸上满是踌躇之色,纵然聪慧如他,也没想到昭原竟想通过拉拢古家来分化三大家族的隐性联盟。
“皇,皇上,可否让祥熙回去与家主好生商议一番,此事,非祥熙这种小辈可以决定的。”古祥熙一边擦着额头上不时冒出的汗水,一边有些心悸地回答道。
这种事关家族兴衰荣辱,甚至能左右家族是否可以继续存在的大事,他根本不敢随便搭腔,哪怕昭原皇帝的语气里已经带着一丝咄咄逼人。
昭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从衣物中取出了一份文书,让郭钊递给了古祥熙,“你打开看看吧。”
古祥熙疑惑地打开文书,浏览了下去,片刻之后,脸色却倏地变得刷白。
“你且回去告诉你们古家家主,朕的手段不是你们可以揣度的,朕了解到的真相也远超你们的想象。”昭原笑了笑,脸上满是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神采。
“皇,皇上,您这,这里记载的可都是真的?”古祥熙一时间有些结巴,显然是受到极大惊吓。
昭原却是冲他挥了挥手,“等你告诉了古余,这一切便清楚了,你且退下吧!”
古祥熙恭敬地递上文书,谦卑地一拜后,缓缓退去。
“皇上,您觉得古家会选择背离纳兰家和林家,转而支持我们么?”秦烈浓眉微敛地看了眼昭原手中的折子,忍不住询问道。
昭原对于秦烈自是十分信任的,也不顾忌什么,随手便把折子递给了他,“如果古余不是傻子的话,就不会不答应朕的要求。”
秦烈小心地接过折子,打开看了看,冷峻的老脸上顿时迸发出了一抹掩藏不住的骇然和惊喜,但很快又被一股浓浓的敬佩所取代。
“陛下雄才大略,运筹帷幄,老臣拜服!”秦烈拱手一揖,慨然叹道。
“老元帅过奖了,朕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昭原淡淡一笑,并不以此自傲。
“对了,秦元帅,今晚怕还有件事需要你出面解决一下…”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昭原轻轻地拍了下手掌,似笑非笑地望了眼城主府西侧……
翌日,七杀军副将,林家嫡长子林拓被免去一切职务,剥夺爵位继承权的消息瞬间传遍军营。
这是继纳兰明远被免职后,又一件打压三大家族的事件,如同在人群中投入一颗核弹一般,整座军校无不哗然,就连那些出席过昨夜会议的将领大臣,也止不住心中的惊讶,他们自然知道辱骂了昭原皇帝的林拓肯定会受到惩处,但怎么都想不到,后续处罚竟然如此严厉,几乎是断了林拓的人生前途,甚至,还毫不留情地在林家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
紧接着,又传出林拓命令麾下随从私自调动七杀军意欲不轨的消息,众人再次骇然,而随着秦烈亲自证实此事,并一举拔除了七杀军中所有林家势力后,所有人心里的骇然顿时转变成了心悸和颤栗,他们知道,林家在军中的所有势力已经彻底完了,而林家不但要承担所有损失,还得为林拓的所有过失“买单”!
清晨的鸟儿顾自鸣唱,青青树叶梳理着明媚阳光,昭原一脸惬意地从宋花舞房里出来,想起昨夜与美人的双修之乐,嘴边便不时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佳期如梦,美人如画,无边风月,难为外人道也。
“天气正好,也该启程返京了……”看了眼清澈蓝空,昭原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