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应该不过想劝她从了姑姑的意愿,去跳大神请表哥罢了。
但是跳大神?
闻蝉一开始以为是自己误会了,没有见识过世上的能人,姑姑说不定请来的是哪位隐居深山的神秘巫师,真有些本事。她怀着敬畏之心,在姑姑身边嬷嬷的带领下,去瞧了所谓巫师后,就绝望了。
一群巧舌如簧的异族骗子。
领头的,居然还是个一脸精明相的汉人!
这么一支不靠谱队伍,姑姑还磨着她去当笑话,算什么呢。
实话说,闻蝉有些失望。
她很少能见到五姑姑闻蓉。
她对五姑姑不多的印象,来源于幼时那会哄着她睡觉的妇人。她对自己姑姑的想法,一直是温和,雅致,世家风范。想姑姑如何能不世家风范呢?虽说那时闻家刚发迹,但姑姑嫁人的李家,是江南有名的望族啊。
姑姑在李家那么多年,如果没有风范,如何当好一家主母?
然而事实不是那样的。
姑姑病重,不管事。姑父忙碌,很少沾家。府上一应事务,皆是二房在管。四婶看了看府上状况,也只能叹气摇头。扶不上的阿斗,帮都没处下手。
这也便算了。个人有缘法,不能强求。然再不能强求,姑姑也不能在李家,搞迷信那一套吧?还把骗子巫师养到了家里?
姑父他们,都没有人劝一劝吗?
“翁主在想跳大神的事吗?”冷不丁,身后不紧不慢走过来一个声音。
闻蝉回头,见侍女们纷纷屈膝请安,看去时,乃是李家三郎,李晔。李家人相貌不能说漂亮,但都是有气质的。这位三郎也就比闻蝉大一两岁,面容温润,走来就说了话提醒他,家教甚好。
不像李信……总是吓她。
三郎是二房的长子。
闻蝉偏了偏头,客气又疏离,“三表哥。”
三郎喊她“翁主”,是对她身份的尊重。闻蝉叫一声“三表哥”,也是全了三郎的面子。大家客客气气,往来交流会方便很多。
李晔站到了她旁边,藏住心中的惊艳,目光从少女的面上移开。女孩儿是块璞玉,十分的清艳,带着对男人独有的诱惑之色。她无知无觉,却不知男儿心里每一次见到她时的惊涛骇浪。
也就是身份高罢了……
李晔心中淡想:否则,为了抢她,多少儿郎们得打破头。红颜祸水啊。
身份又高,长相又好。基本每个有条件的郎君,见到闻蝉,都会起一些心思。除非是圣人。
李晔压下去了心里一瞬间乱糟糟的想法,与闻蝉一起看风景,“翁主,你若是为跳大神的事烦恼,我建议你,还是答应了伯母好。”
闻蝉蹙眉。
少年清澈的眼睛,倒映着院中凋零的草木。寒风过,又是一年冬至。在少女的疑惑中,他缓缓的,淡淡的,说道,“堂哥是伯母的心病,也是李家的心病。伯母已经疯了,李家也快要疯了……互相怪罪,互相仇恨。再演绎下去,简直要家破人亡。”余光看到闻蝉惊讶的目光,李晔笑得略苦涩,“觉得很可笑?但事实,就是这样啊。”
李晔陷入回忆中。
那位堂哥,幼年时就已丢失。李晔与他年纪相仿,然过了这么多年,印象也早已模糊。
他只记得一个公认的陈述说法,大伯父一家去汝南任职时,因家中幼子年纪太小不适合长途劳顿,便把幼子留在了老家会稽。之后某一日,大母(祖母)临时起了兴致,领一家老小,去郊外踏春。中途,熙熙攘攘中,便把大伯父一家留下的幼子遗失了。
出事后,大伯母连夜回来会稽,与大母怒吵,与李家众人争论。李家又托关系,去求郡中校尉派兵找人。伯母为此与伯父闹了意气,一直留在会稽找人,不肯回去汝南,回去伯父的身边。
伯母怀着那微渺的希望,在人海茫茫中,期待找回丢失的小子。
直到她再次怀孕。
不得不去汝南,留在伯父身边。
之后近十年,李家一直在找那个孩子,伯母也在找。时日久了,希望也越来越渺茫。然如果放弃,便等于承认那个孩子已经在乱世中死了。伯母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虽然谁都心知肚明。
再到六郎夭折,再次摧毁伯母的意志,她终于病倒,浑浑噩噩。近十年的心病缠着她,让她混沌中,连刚夭折的幺子也不太记得,只记得一个“二郎”。
伯父回来会稽,当了郡守,何尝不是为了帮伯母治病呢?
时光荏苒,岁月无情。他们站在茫茫人海中,站在漫天大雾中,哀声呼唤着曾经的二郎。一重重人过,一层层景衰,大雾归去又复来。默然静立,在午夜梦回时无数次回头,然浓浓的夜色中,故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李晔有些可怜伯母。却也深深记得这么多年,一直被压在那个孩子的阴影下,喘不过气——
“小子驽钝!如果二郎还在,定早早有了出息,万不像你们这样不知所谓!”
“二郎自幼聪明,学什么都快,李家的希望本在他身上,谁知造化弄人,哎。”
“要是二郎在……”
“要是二郎还活着……”
李家一众儿郎们,头顶总是压着一个所谓“二郎”,激励着他们。传言那位丢失的幼子,三岁就能背不少书、习不少字,走丢前,他已经是李家公认的神童了。
人见人爱。
人见人夸。
李晔常想着:也许那位堂哥,并没有长辈口中说的那么聪明。长辈可惜他,不过是遗憾曾经的错误。错误不能再犯,却也无法挽回。也许那位堂哥长大,也泯然众人,不比自己强多少。
也许……
也许……
“三表哥?”闻蝉疑惑地看着他。
李晔目中闪了闪,回过了神,颇为不好意思地冲闻蝉笑了笑,觉得失礼。
闻蝉看他半天,想了一会儿,大度地原谅了他的走神。
她想,这就是李家的心病吧?
为了一个不知是生是死的孩子,伯母病了,李晔看起来,病得也不轻。
她想着这些事。
李晔以为还不能说服她,就又玩笑般地加一句,“翁主实在不用多虑。其实,我们家能用到的人,都被伯母拉去跳过大神。你慢慢的,就习惯了。”
闻蝉:“……”
李晔看她表情,笑了,“是真的。”补充,“已经嫁出去的大姊跳过,我跳过,四妹跳过,连五郎也跳过。就是伯父,也被伯母撺掇着跳过大神。府上上上下下,都被伯母折腾了个遍。想想有这么多人陪着你,有没有好受点?”
闻蝉快惊呆了:“……”
她长在长安,自来被父母保护得很好。大约怕她多想,父母从不在她跟前说姑姑一家的事。她到现在,才知道姑姑病得有多严重,不觉忧心。
却也不想做出悲春伤秋状。
闻蝉偏头笑问,“那老县君(你家祖母)跳过没?”
她一笑,当真是满园冬意中的唯一暖色,明明亮亮,酥酥软软,让人一径过电般,醉到心坎中去。
李晔心跳快两拍,勉强定了定神。他想逗她开心,便道,“都跳过,可惜你没有早来两年,不然就能看到大母跳大神的盛况了。”
闻蝉果然被逗笑。
笑得李晔跟着心中快活,盼着她的美丽多多停留。
但闻蝉转念一想,侧头看到还躲着她的灌木丛后的李伊宁,便下定了决心,回去找姑母,说愿意跳大神去。同时,她还要往长安去信,央求阿母进宫,求陛下派几名侍医,过来给姑姑诊诊。
闻蝉怀着满腔心愿,打算回去找正在吃药的姑姑。但她反身走了一半,想起一事,又扭过脸来,问李晔,“三表哥,那你们都是怎么找的二表哥啊?是拿的信物还是什么?”
李晔怔了下,猜测闻蝉是想帮忙,然而……少年眸子躲闪了一下,“这个,翁主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知道了,也没什么办法。”
闻蝉侧立而望,徐风吹拂她的面颊,和她清亮的眸子,星辰一样熠熠夺目。
李晔败下阵下,走向她,很小声地说道,“是这样。堂哥的后腰间,有火焰样的胎记。”少年看着女孩儿,唇角噙笑,调侃道,“你就算知道,也没什么用啊,不是吗?”
闻蝉:“……”
是的,知道了也没用。
她总不能见到一个郎君,就让人脱衣服,看人家的后腰吧。人家要以为她是女色.鬼了。
除非她和男人那什么,才能在床上脱了人家衣服,去看人家后腰。
脱男人衣服……看男人后腰……
闻蝉脸微热,心跳了两下,面上却作若无其事状,转身淡定离开。让身后的李晔,也分不清她到底有没有听懂。
再说起会稽这边,官吏们围着常长史,劝说长史撤下对那些混混们的追杀令。要是把会稽变成第二个徐州,大家老子小子全在这里,得玩脱啊。长史冷笑,训斥正是因为他们这种消极思想,才让混混们无法无天。
外头讨论得乱糟糟,屋中点上了灯烛,李怀安还在翻阅会稽的地理志等资料。
他是在看往年人流出入、统计情况。
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过去,一个记录一个记录地查观。书阁里堆满了竹简,中年男人捧着竹卷逐字对照,光线昏暗,有一瞬灯影摇晃,看到他鬓角的白发。
他在找当年的记录。
找那个或许无缘、或许已死的二子存在过的一丁点儿痕迹……
看得时间长了,眼睛酸痛,放下书简,听到门外叩门声,笃笃笃,很急切。
李怀安靠着书架歇了会儿,把书简放回原处后,才叹口气去开门。想来又是那一帮大官小吏争论不休,吵到他面前评理来了。一个个全是老油条,各种试探……然开了门,却看到几位肩上落着雪、神色仓促的护卫。
对方见到他面,当即拱手致歉,又急切道,“府君,我们翁主被那李信拐走了!”
李怀安无语:“……”
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蝉?
她不是已经被自己带兵救了回来,回府陪她姑姑去了吗?再说那李信,常长史不是已经贴了通告,满郡城地去捉人了吗?
护卫见李郡守无言,知道他不信,忙急急说了事情经过,“……就是这样,那厮居然搞了匹马,掳走了我们翁主。下了雪,我等实在寻不到他的踪迹。恐他伤害我家翁主,求府君做主,找回我们翁主!”
李郡守的脸色,在护卫汇报事情经过时,一点点变严肃了,到最后,已经很凝重了——“简直胡闹!”
“我都不想与那些混混硬碰硬,你们比我更了解会稽情况?郡守该让你们当啊!”
“小蝉年纪小不懂事也罢了,你们也不知道拦着?!”
李郡守是身形矍瘦的文人,平时看上去和颜悦色,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提要求。旁人眼中,他实在是一个比较好相处的人。然此时发起怒来,颜色冷峻,一言一语,声音倒不高,却让众人羞愧低头。
到这时候,青竹等侍女才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追了进来,听到李郡守对李信那些混混的评价,青竹脚一软,苍白着脸,差点要哭了。
雪停了。
一众人神色惶惶。
李怀安见他们这样当不得事,忍不住闭了闭眼,心中长叹口气。
小蝉来会稽,就是背着她父母偷来的。这些护卫侍女们要是拦得住她,也不会稀里糊涂地走到这一步了。小蝉是有些小聪明,可是自小锦衣玉食,她哪里懂世道的险恶、男人的危险。
一次就算了,居然还来两次……
李怀安心里发寒。
这个娇生惯养的侄女实在是身份尊贵,如果在自己这里出了什么事,曲周侯撕了他们的心,恐怕都有了。更不提长公主的雷霆之怒。一个两个,全都不能得罪。
然而,李信那小郎君,活蹦乱跳这么多年,又是能得罪的吗?
小蝉真惹了他,等自己派兵找到人,黄花菜都要凉了……可是又非找不可。
虽然心中觉得已经晚了,李郡守还是召人吩咐,“……把城门关了,挨家挨户地搜查,就说有恶贼行凶,请诸君配合……”
天一点点黑了,雪也缓缓住了。风又寒又冷,天幕阴沉沉的,看得让人心头害怕。
让人忐忑不安。
闻蝉如今,正是这般情况。
李郡守猜对了,这时候才关城门,已经晚了。因为少年已经策马,早早带闻蝉出了城。一路越来越暗,冷风灌面扑来,年少女孩儿被抱坐在马面,马跑得极快,她被颠簸得头晕眼花,贴着马身的大腿肌肉,被磨破了皮。然身后便是少年滚烫的身体,低下眼,能看到他握着缰绳的修长手背,因用力而青筋突出。
他的呼吸灼热。
他的肌肉紧绷。
在风中,一股子血腥之味在后面贴着她。
这个天色苍莽的夜晚,被少年骑着马掳走出城,闻蝉惶惑不安。
李信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闻蝉一路被颠得七荤八素,不知道一路跑了多远,就是一直咬着牙,苦苦捱着,等不知道过了多久,骏马前身跳起,尘土溅起时,一声长嘶,止了步子。
李信翻身下马,缰绳一扔,他大约是判断了一下眼下情况,就往一个方向走去。
还骑在马上的闻蝉:“……”
就这么丢下她不管了?
不怕她骑着马跑了?
闻蝉往四下一看,群山黑黝黝的,山路陡峭,空中无月。四野荒荒无尽头,山雾映着雪光,将少年的背影,照得极为修长。偶听到山间几声野兽磨牙嘶吼声。
闻蝉明白他为什么不怕她逃了。
有了上次被野狼追的经验,她清楚,就这种情况,人生地不熟,还是不知名的山上,逃走的活命机会,还没有跟着李信大。
闻蝉紧张地跳下了马,回头,与马匹长睫毛下的眼珠对视。她也不知道拿这匹马怎么办,然一扭头,李信都快走得没影了。女孩儿当机立断,放开了手中绳子,一瘸一拐地追少年去了。
“李……”才开了一个音,就被风呛住了。
少年的身影不见了。
闻蝉泪眼汪汪、一脸惊怕、不断咳嗽地紧跟其后。少年走得并不快,慢悠悠的,足以让她跟得上。
李信听到她不住的咳嗽声,回头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然女孩儿才想堆起一个讨好的笑,就见少年冷哼一声,撇过了脸,让她的话堵在了喉咙口。
李信寻了一个山洞,从外面搬了树枝进来,用火折子生火。他跪在地上张罗火苗,好容易让火生了起来,不至于被外面的风吹灭。抬起头,便看到闻蝉站在洞门口,长睫颤颤,垂着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对上他的神情,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水光濛濛。
她又美丽,又可怜。
生得高贵无双,眼下脸上却因哭泣沾了污渍,用簪子束着的乌发也乱了,一绺垂在脸畔。鼻子也红,脸也红。皮肤娇嫩破皮,走路姿势别扭……她用清澈无辜的眼睛看着他,那双湖水一样的眼睛,无声地说着话,说着她的娇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