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水一路向东,未出湖北地界,已是新年。夹江两岸,不时传来爆竹声。途经一处大集镇,船家要去买灯笼、春联、松枝,装点座船。项甲给了他一些银子,着他代买来花炮,自与沈珏燃放。
沈珏少年心性,如何不喜?二人一面放一面抚掌大笑,几日来离愁别绪一扫而尽。
沿途江面空旷,一望数十里,罕有人迹,行的十分轻快。他们不欲多生事由,便甚少上岸,一干采买事宜,尽交付船家打理。
况天外冷内热,虽不苟于言笑,却对沈珏颇为照顾。项甲则性子爽直,不拘小节,想到什么说什么。舱中无事,二人便讲起江湖上奇闻轶事。沈珏听得津津有味,追问不休。偶尔谈论起武功,二人随手指点几招,也让沈珏受益匪浅。
如此二十余日,已至建康地界,往来船只渐渐稠密起来。
行近城外,船家泊了船,要去城中采补物资,对况天三人道:“爷们不妨上去玩耍一番,小人恐怕得多花一些工夫,要明日才更起行。”言罢自去了。
项甲道:“闷了这么多天,正好上去散散心,走,走!”
三人下船,顺北门进城来。但见街道两旁朱门绮户,旗幌高悬,熙熙攘攘,好一派繁华气象。
路过一处酒家,项甲便要入内饮酒。
况天见里面人声喧闹,皱眉道:“这等酒肆,在哪遇不着?不去也罢。听说在城西三里,有一座赏心亭,下临秦淮河,风景极佳。咱们去那里饮酒,才不枉了来这一趟。”
沈珏眼睛一亮,道:“大哥曾教我一首词,叫做《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莫不是就是这一座亭子?”
况天点点头,道:“那是前朝词人辛弃疾之作,他可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沈珏道:“况大哥,你也认为辛大人了不起?大哥也经常这么说。”
况天道:“辛弃疾文武全才,一生坚决主张抗金,好令人相敬。他在《美芹十论》与《九议》之中,备陈宋金对峙、攻杀战守之策,克敌已在唾手之间。只可惜朝廷自甘耻辱,不思反抗,他也只能‘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了。”
沈珏道:“朝廷为何不反抗?”
项甲道:“那有什么不明白?还不是被金兵吓破了胆子!”
况天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于陈桥驿黄袍加身,夺了君位,难道他就不怕别人也学他一般,掌了兵权,拥众自立?是以自他而下,宋朝历代君主在训诫后世文书中,一再申明以文治国,宣文抑武,绝不容有统帅才能的武将执掌大权。到了南宋时期,朝中只剩了一班文官弄权,想反抗也无能为力了。”
项甲大声道:“很是,很是!不然英明神武的岳爷爷怎么会被害死?这就叫做自...什么那个...长城!”
沈珏道:“自毁长城。”
项甲道:“对,自毁长城。要是这班小人落入我老项手中,嘿嘿,一个个千刀万...那个什么了!”
沈珏道:“千刀万剐。可那都是从前的人物了,怎么能落入你手?”
项甲愤愤道:“这班人排挤忠良,祸国殃民,我便是生气。没跟老项生在一块儿,算他们运气。”
沈珏笑道:“很是,很是。况大哥,请你多给我讲一讲辛大人的事迹。”
况天当下将辛弃疾如何率五十兵士奇袭敌营,生擒叛逆;如何一手创建“飞虎军”,使金人闻名丧胆;如何上表陈辞、力图复国,却屡遭闲置;如何一生壮志难酬,临终高呼“杀贼、杀贼!”而亡等,一一讲给沈珏听。
沈珏只觉胸中一股抑郁之气难遣难舒,小脸涨得通红,直欲大叫几声才痛快。
到了水西门,果见一座八角凉亭,绿瓦朱柱,飞檐宝顶,优雅精致。亭檐悬着一块匾额,黑色底,写着“赏心亭”三个金字。亭柱上镶着木牌,镌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沈珏凑近一瞧,见一块上写的是: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歇。平岗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词末有落款,乃是辛弃疾的一首《鹧鸪天》。
再往下是: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仍出自辛弃疾,乃是一首《青玉案》。看来赏心亭因他成名,故此镌的尽是他的词作。
项甲不喜诗词,自去一旁的酒店沽酒。
况天负手而立,神情冷淡。
沈珏去看另一块木牌,上面一首是:
“樽俎风流有几人,当年未遇已心亲。金陵种柳欢愉地,庾岭逢梅寂寞滨。樽似海,笔如神,故人南北一般春。玉人好把新妆样,淡画眉儿浅注唇。”
这一首稍稍有些气势,但仍嫌不足。
又看了几块,并不见那一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其余像极有名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等等,也一概不见。
眼下尚在正月里,亭檐挂了七八个红纱灯笼。上面也有诗文,但尽是“有意雄华泰,无意巧玲珑”、“诗句得活法,日月有新工”之类。除了描绘欢歌盛世,便是寄寓逸意闲情。
之前听徐寿辉谈及辛弃疾,沈珏便对这位先贤十分钦佩。方才况天讲述他生平事迹,心中敬慕之意,更无复有加。暗自琢磨,辛大人慷慨磊落,精忠为国,正是世上第一等的大英雄、奇男子!如何这里张刻的词句,偏偏将他粉饰作太平诗人,那不是对他极为不敬么?
待再看几首,只听况天道:“不用看了,这些词都被人换过。”
沈珏道:“况大哥,你也觉得不对劲儿?”
况天道:“辛大人满腔济世热忱,词中十之八九是杀敌复国,这些话元人岂不忌讳?自然要找些无甚干系的替换掉。”
沈珏恍然道:“对,一定是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更暴露了他们心虚!”
况天一挥手,道:“走吧,这些牌子看着生气。”
二人当即出亭,顺台阶下来。
正巧项甲沽酒而回,一手提着酒坛,另一手抓着三只酒碗,见了二人,奇道:“怎得这么快就走?不是要在这亭上饮酒?”
沈珏将事情讲了,项甲大怒,“哗啦”一声,将酒坛、酒碗摔在地,大声道:“不能走,待我上去,一把火烧了这鸟亭子!”
况天皱眉道:“不必多生事端,咱们赶路要紧。”
项甲挠挠头,瞪着眼道:“师兄,这...这...元狗欺人太甚...”
况天摆摆手,同沈珏左右拉着他离开。
三人沿着护城河南来,又游览了些名胜古迹,便找了一家僻静的客栈歇宿。傍晚掌灯时分,店家在门前开出饭来,并请三人来吃。
眼下虽在正月里,但南方气候温暖,河中积冰尽融,微风一吹,反觉畅意。
项甲日间饮酒不爽,此时便敲着板桌,大呼上酒。
况天道:“少饮些便好,以防变生不测。”
项甲无奈,只让伙计搬上一坛当地闻名的琼花露酒,以大碗呷饮。
沈珏奇道:“项二哥,你叫了这么一大坛,还算少喝?”
项甲胡须上酒水淋漓,长出一口气,道:“此酒虽然有名,却无甚气力,放开了量,我能喝它两大坛。来,你也尝一碗!。”
沈珏用茶碗倒了些儿,抿了一口,果觉醇甜爽冽,胸腹暖烘烘的,也不甚辛辣。便取了一只酒杯,与项甲对饮。
项甲初时也不在意,只为他添酒。不料喝了十几杯后,见他眼睛发亮,一无醉意,不禁又高兴又担心,道:“好兄弟,没想到你有两下子,头晕不晕?”
沈珏摇摇头,道:“不晕,只觉肚子里很暖。”
况天暗暗称奇,见沈珏一手持杯,一手掩在桌下,探手过去一摸,道:“这里么?这是内家蕴气的丹田啊!”
沈珏道:“嗯,师父也讲过,但尚未传我内功。”
项甲笑道:“你这是天生酒量,来、来、来,咱俩比一比,说不定我还不是你对手。”
况天道:“你之前常饮酒?或是服食过什么奇物?”
沈珏想了想,道:“倒是无意中吃过一株怪草,不知有没有关系。”当下将前年在曹府误食月星草一事说了。
况天点点头,笑道:“此乃异数,日后修习内功,或可臻神奇境界。”
项甲喜道:“此后一路之上,总算有人陪我喝酒了。”
三人言谈正欢,忽听河道上传来水声,不多时驶来一艘大船。船身甚长,四周挑着灯笼,却只亮着二、三盏。
船上人望见客栈,一阵吆喝,停船靠岸。跟着陆续下来,走进客栈打尖。其中有一青年武士,白面无须,来至客栈门前,扫了一眼在座的食客,正巧与况天三人目光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