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天,云家大院很平静。海子这两天没有再见到梦露,受命伺候那个受伤的大兵。好在他只是右肩上受了点轻伤,人家当兵的都随身带着急救药呢,包上就好了,用不着海子太费心照顾。
这一天早晨,云二爷要送那些当兵的走。对吴班长说:“我也不能老留你们住我这里,你们还有公务在身,让兄弟们多吃点,能喝的就多喝点,辛苦兄弟们了,我云某深表感谢!吃完饭,我还让赵爷送你们回去,路上一切都由他照顾。”
吴班长跟云二爷客气了几句,就拿着云二爷给的犒赏钱,领着兄弟们吃饭去了。
云二爷又来到赵爷的屋,对赵爷说:“大哥,你还得辛苦一趟。我们这算是和王占魁结了梁子,他不知道是啥时候要来报复的,这些钱你拿着,让梦泽再给弄几支好枪和多些子弹,争取伙计们人人手里都有家伙,守个一两天没问题,这样咱们就不怕了。”
“这么多钱能买多少枪炮啊?”赵爷觉得东家过于大方。
“剩下的给梦泽让他打点打点,再往上提提。能当上团长,独龙山的那帮胡子就不敢惹咱们了。这年头,不花钱办不了事。告诉梦泽,别舍不得花钱。还有,路过包媒婆家的时候让她来一趟。”云二爷嘱咐说。
送走了大兵,云家大院又恢复了平静,各自该干啥干啥去了。海子看见马圈里这几天马粪积攒很多,就找来镐去刨马粪,然后一筐一筐的往外挑。云二爷一般不刻意安排海子啥活,知道海子眼里有活,知道自己该干些啥,这也是云家上下比较喜欢海子的原因。
天傍黑时,海子挑完最后一挑马粪,这时候白天被放出来的马也回到圈里。海子见四喜子抱着被,从后院走来,就迎上前问:“你抱****啥去?”
“回场院,还有那么多猪、鸡、鸭啥的,得饲候,回场院住方便。”四喜子回答。
“不是有二娘家的在那住吗?”
“那家人懒,这些活多数还得靠我和四姐干,再说包媒婆又要来了,今晚得在这住。”西喜子说完去南场院了。
海子这一宿净做恶梦,包媒婆的到来让他心慌意乱,他突然有了一个怪异的想法,想和梦露跑出这个大院,上大城市谋生,过几年再回来,像妈妈讲的故事里那个大财主家的小姐和伙计一样。但一想凭云家的势力,跑到那都可能被找回来。再说他跑了,妈妈、妹妹、弟弟一家人咋办?这些想法折腾他一宿也没睡好,闭上眼睛就做恶梦。
整整一个白天,海子都被一些希奇古怪的想法折腾着,干活经常走神。到了晚上,他还是上半宿守夜。但这半宿他下来很多次,眼睛老往梦露的屋子瞄,心静不下来。被云二爷发现两次,他都借故搪塞过去。好不容易熬到半夜,他把傻久子叫起来换他。看着傻久子走上炮台,他把黑狼赶回后院,关上月亮门,就立刻钻回屋去。心想,梦露可能还会来。
果然,当他走进屋内,梦露已静悄悄地站在黑影里。
“包媒婆今天走了,彩礼也定了。结婚日子也定了,是腊月二十八,还不到两月了。咋办呢?”梦露站在黑暗中对海子说,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但声音中带着哭腔。
“哪能这么快呢!你爹没问问你吗?”
“我说不行,但爹还是定了,我能有啥办法呢?”
“咱这命真不好,不要太伤心,咱们合计合计。”
“能有啥着?胳膊拧不过大腿。那天是初几?”梦露突然调转话题。
“是初一,离过年还差两月。我已经刻在心里了!”
“记住,我们是那一天结的婚。没有婚礼,只有天地做证,黑狼是咱的媒人。从那一天起,我就是你的媳妇了,你就是我的丈夫,今生今世永不忘记。不管多少年,不管哪一天,我们还是要走到一起的。”梦露喜悦混合着悲哀的表白,让海子心如刀割。
“我永世不忘!今生不再娶,不管多久,我等着你。我对天地发誓!”尚未迈入成年的海子流泪了:“我真的对不起你,不该那样。我就是死了也还不清你对我的好,我愿一辈子报答你。”
梦露上前捂住海子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给海子轻柔地檫去眼泪,然后把手帕塞进海子的衣兜,说:“留个念想吧!是用你送的花线绣的。怎么,你还把那半截蜡放在兜子呢?”
梦露显然是触摸到了那半截蜡,心生感动。海子点点头说:“我一直装在兜里,想回家把它珍藏起来,永远留个念想。祈盼你能过上舒心的日子,祈盼来生我们再在一起。”
“你这傻孩子,心事还挺重的呢,我就喜欢你这一点。”梦露说着,把海子搂在怀里,用手抚摩着他并不十分成熟的身体:“记住你是我的男人,我的一切都是你的,虽然我们不能永远在一起,但能在一起说上几句知心话,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永远记着你!”
两个人缠绵,倾诉,相惜,相拥,似乎忘记了眼前的处境。荡漾的青春,蓬勃的爱恋,让两人已感觉不到人世间的存在。有的只是情的交融,爱的依恋,灵魂的碰撞,一切都隐匿在这静谧的夜色中。
“咱俩偷着离开这个这大院吧?远点走着,让他们找不着。”海子突然对梦露说。
“那咱们得想好了咋跑,得找好机会。”梦露也坐起来整理衣着。
“你爹不是让你结婚吗?你就说要买嫁妆,咱们趁机就跑。”
“这还真是一个好主意,我看行。不过买嫁妆不能让我一个人去,得很多人。”
“你就说让我赶车拉你去,到响午打间时,咱们把跟的人骗进屋休息,然后咱俩骑着马趁机逃跑。我在你们买东西时就偷着把马喂饱,有两匹马做底,咱们一时半会还饿不着。”
“好,就这么定。我明早晨就跟爹说,你也准备准备。老天保佑,我们一定能成功!”梦露和海子看到了希望,准备相拥告别。
突然,门被一脚踢开。云二爷拿着手电筒气冲冲地闯进来,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打向二人。梦露一边躲避,嘴里一边低喊着:“爹!爹你听我说……我们是……”
云二爷早已气的两眼冒火,那容解释。他把一直站着不动的海子打倒在地,并用绳子捆了起来。随后,叫来了守夜的傻久子。两人把海子吊在了外屋草棚的房梁上,命令傻久子:“打!给我狠狠的打,打死他!”
傻久子本想问问原由,但云二爷气愤地说不出话,就一个劲地喊‘打’。
傻久子拿起门边的拌马料叉子,挥舞起来打向海子,把自己积愿已久的怒气一鼓脑的撒向海子,边打边说:“我让你处处得宠,打死你!”
站在一旁傻子一样的梦露,此时醒过腔来,疯一样地抢夺傻久子手中的棒子,见抢不下来,又抢上去用身体护着海子,嘴里不停地喊:“爹!别打了,要打就打我吧,女儿给你跪下了!”
云二爷那管这些,一把拉开梦露,让傻久子继续恶打。梦露无奈,快速向后院跑去。
海子这时已被打得鲜血直流,有气无力,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云二爷依然不让傻久子停手,嘴里叫着:“打死他!”
就在海子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梦露把云家老太太叫来了。
“多大的事啊,把人打成这样?这不是要人命吗?”云老太太对傻久子大声喊:“别打了,快停下,你这个傻犊子!”
“妈,您老人家就别管了。今天一定要让他知道知道怎么做人,打死他都不解气。”云二爷催促老太太快回去。
“不管啥事,也不能把人打死。快把他放下来,你们都给我回去。”云老太太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决不能让把人打死。她死命的挡在海子面前,让梦露把人放下来。
云二爷见老太太发疯似的不让再打,知道再坚持也没用,看着海子已经被打得半死,昏迷不醒。就让傻久子回去守夜,把老太太和梦露拉起:“这事明天谁也不能提,久子你要是说出去我要你的命。都回去,别管他,明天我再收拾他。”四个人拉扯着回到后院,锁上门。草棚里扔下已失去知觉的海子,手脚仍被捆绑着。
赵爷后半夜才赶回云家大院。他见后院门紧锁着,没有啥动静,就没有去打扰云二爷,自己卸下东西就走进他和海子住的屋。当他看见被捆绑在地上的海子,不由得大吃一惊,用手试了试鼻孔,好象还有气。叫了几声海子,也不见答应,只是嘴角微微地动。赵爷想,这是出啥事了呢?海子咋被打成这样呢?是谁下这样的狠手呢?赵爷想找人问问,但转念一想,不行。海子的手脚仍被牢牢地捆着,看起来这事还没完,要是再打,不就把人打死了吗?不行,得想想办法。
赵爷左思右想,觉得还是救一救海子,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让人死了。于是赵爷开门看了看空荡荡的大院,回身解开捆在海子身上的绳子,背起海子走出大院,向屯西头走去,他要把海子送回家。
听见急促的敲门声,海子妈慌忙地打开门,见赵爷背着浑身是血的海子,惊讶地叫起来:“天啊!这是咋的了?”
赵爷把海子放到炕上,对海子妈说:“我也不知道出啥事了,我刚回来就看见这孩子这样了,我就把他背回来了。快看看吧,伤的怎么样,我看挺重的。”
于是赵爷举着灯,妈妈、妹妹、弟弟几个人一起围住海子仔细查看。也许是炕上暖和,也许是亲人的声声呼唤,海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恢复过来。
“咋的了,出啥事了?”妈妈抱起海子的头,焦急的地问。
“我想……想跟梦露.……跑,被他爹……撞见了!”海子声音微弱,断断续续。
“天哪!哪能出这事呢?这可咋办呢?”妈妈已经六神无主了。
“这可是大事,云二爷决不会轻饶!”赵爷听了也吓了一跳:“这孩子胆真大,这回可惹大祸了,得赶快离开。我看你连夜找人把海子送走吧,剩下你们孤儿寡母的,云二爷也不能咋样,何况云二爷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他不敢声张。你们也不要说出去,就当啥事也没发生。找不着人,这事也就过去了。”
“这时候找谁去,咱们家还没有马。”海子妈放下海子,起身要去求人。
“你去找徐舅爷,那老头心眼好,家里还有马爬犁。我得赶紧走了,晚了就让他们发现了。我这有两块大洋,给孩子治伤。”赵爷说完,急冲冲地离开了
妈妈嘱咐妹妹和弟弟看好哥哥,自己一个人出去求人。
徐舅爷赶来了马爬犁,大家一起铺好被,把海子抬到爬犁上,妈妈让妹妹和弟弟看好家,自己要去送海子一程。
“我有个弟弟在刘家铺子,是倒插门给人家当养老女婿的,姓肖。那家人很好,过得还算富裕。那屯子有个大夫专治红伤,很有名,麻烦您老就把海子送到那去吧。”海子妈边走边对徐舅爷说。
“我知道那,离这有五十来里,你就放心吧,我保证送到。你就回吧,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呢,时间长了不行。”徐舅爷说。
“再送送。海子你到那里要听话,别惦记家,好好治病,别的啥也别想。”妈妈嘱咐海子。
过了岗子,徐舅爷停下马,对海子妈说:“回吧,别送了。孤儿寡母的,又赶上这事。想开点,别太往心里去,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妈妈弯腰给海子掖了掖被子,把几块银元塞到海子手里:“没事,妈能挺得住。你不用惦记我,也不要想这想那的,我和你妹妹、弟弟都没啥事,在你老舅家看好病,来年春天让你老舅帮忙找个地方扛活,我们全家都搬过去。”
海子看见妈妈哭了,不觉眼泪也流了出来,心里很后悔,不该让妈妈这么操心。
“好了,都别太伤心了,回去吧,我们也该赶路了。”徐舅爷一边劝一边坐上马爬犁。
“哥……哥!”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岗上跑下来,边跑边喊。是弟弟三羊,他气喘嘘嘘地来到哥哥跟前,从怀里掏出一个闪亮的打火机。
“你咋来了呢?不是不让你来吗?把姐姐一个人扔在家里,还没戴帽子。”妈妈搂过三羊的头,给他捂耳朵。
“哥,你的打火机没带,姐让我给你送来。”三羊贴在哥哥的脸上,一边擦去他鼻孔还没擦净的血迹,一边把打火机放在哥哥的手里。
“你拿回家用吧,哥用不着。别哭,哥治好伤就回来,领妈回去吧。听妈的话,别气妈妈和姐姐。”海子含着泪告别。
三羊把脸紧贴在哥哥的脸上,早已泣不成声,海子的泪也止不住地流,妈妈在一旁陪着哭。
在徐舅爷的劝阻声中,一家人才依依分开。马爬犁已经走出去很远,海子依稀看见妈妈和弟弟的身影站在岗下,一直到消失。他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到养育他近十六年的端龙岗,这辈子还能回来吗?我将来要去何向方呢?心里充满了离别的痛苦和无助的迷茫。
“狼……狼!”徐舅爷突然大叫一声。循声望去,一条黑影飞似的跑过来。
“那不是狼,是东家的狗。”海子看清了,那是黑狼,不知怎么也跑来了。
“这畜生,吓我一跳。快回去!”不管徐舅爷怎么赶,黑狼就是不走,紧紧地跟在马爬犁后,没办法,只好任由它了。
跑了一会,黑狼竟然跳上了爬犁,趴在海子的脚下,给他捂脚。这使海子的心灵感到一丝慰藉。
“你看,这狗对你这么好,别胡思乱想了,掖好被子,咱们快点赶路。”徐舅爷扬鞭打马,穿行在黎明前的寒冷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