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兰师叔,你去年也是在京城过的年吧?怎么没来北郊看雪?”许沄睿坐在车里问赫兰千河。
“上一年事情多,又是年底进京,没挤出空当来。”
四人挤在狭小的车厢里,膝盖抵着膝盖。他们为了“体验纯正的京城子弟生活”,不惜集资租了一辆最便宜的马车,还雇了一个赶车的大|爷。鉴于许沄睿一个人出了四分之三的租金,其余三人将唯一的靠垫给了他。
靳钲鸣见过赫兰千河几次,一直以为他是个精明强干又不苟言笑的妖修,还曾经生出过敬畏之心,凑近了才发现此人一肚子花花肠子,没见多少妖气,烟火气倒是挺重,这么想想他会来修仙倒也不怎么奇怪了,问道:“去年苏师妹是否也在京中?”
“是啊,她那时候天天跟你们余师叔练刀,根本叫不动。”
许沄睿了然:“怪不得她进步如此神速,还是天道酬勤啊!我们往后也不能落下修炼了。”
“你还敢说,是谁自己非要上京城、还拉着自己师兄一道的?”靳钲鸣打趣道。
许沄睿笑了几声,道:“不过偶尔偷个懒,再说我师兄他自己动身前不也列了一张单子,要来京城买些稀罕物的么,明明兴奋得要死。”
卫溱筝一听个“买”字就来了兴致:“要说这采买一事,我已经同库房的师姐打听过了,据说京城正月里是不宵禁的,夜里整条街都是卖吃食的摊子,光是粽子就有咸的甜的辣的海鲜的十来种,过几天宫里肯定要送年货,我们得各自想法子弄点到手头来,最好能叫上苏师姐秦师兄跟余师叔。”
“何必呢?我们早就辟谷了,吃那么多怕是要闹肚子的。”靳钲鸣倚着厢壁说。
“关键就是这里,”卫溱筝说,“京城叫得出名号的酒楼有二十五座,近些年赌场放开了,那些酒楼的老板就想着趁腊月赚一笔大的,干脆轮番设局,整整七天,每天就是伺候一票有钱的喝啊赌啊的。听说是楼上设宴,一楼场子中间摆几张桌子,各家派人去赌,一局少说一百两……”
赫兰千河感慨道:“卫师侄你消息真多,但要想凑够一百两,师叔我恐怕要去找个富婆卖|身了。”
“原来师叔你能卖一百两啊?”卫溱筝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就是单纯惊奇价格,“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关键是赌场楼上包一桌最便宜的要九十八两,我打听过了都是角落的位子,不会太吵而且菜是一样的。”
靳钲鸣挺身:“都有哪些菜?”
“这么说,平常能见到的菜,那桌上是绝对看不着的。”卫溱筝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我回去就跟我师父说好话,说不定他从家里回来,能给我包点压岁钱。苏师妹跟秦师兄那边还看你们。”靳钲鸣全然不顾自己的岁数已经到了多少钱都压不住的程度,直接跟卫溱筝商量开了。
赫兰千河估摸着那大概就是野生动物大杂烩,不由得心生微词,又想这个世界连人类的死亡率都低不到哪去,应该还不用开始保护动物,随即琢磨起怎么从千星宫的预算里扣钱来。
“不说了,到了。”许沄睿忽然说。
四人接连下车,布靴踩进雪地,脚背落了一层白沙似的雪粒。
靳钲鸣左顾右盼,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坡说:“那上头有条路,我们快走,别湿|了鞋。”
“湿鞋倒不会,”赫兰千河随手抓起一把雪,任其从指间滑落,“北边跟南边不一样,这边人的体温化不开雪的。”
许沄睿踢了踢周围的积雪,说:“真的,跟稻草堆一样松。”
靳钲鸣吸了吸鼻子,说:“京城确实比江州干,不过反倒没那么阴冷。”
卫溱筝率先爬上山坡,回头对下边的三人喊道:“这里能看到城门楼。”
赫兰千河跟着许沄睿,最后一个登顶,却没有如同其余三人一般转身回顾,而是又走了几步,翻过坡顶,伫立在山坡的另一面,指着前方说:“你们看那边。”
三人顺着他指的方向远眺过去,就见苍蓝穹宇下连绵的山峦仰卧朝天,其上脱尽红叶的树林只留下千万跟笔直的浅棕色枝干,层层笼罩在黑色的山体之上,其下灰黑的石块里伸出一蓬一蓬的草堆灌木,如同无心甩落的深红的漆渍,原先流淌着河水的沟渠已然铺满了雪,化为一条平整的银白缎带,向着无垠的天地间延伸向远。
赫兰千河说:“之前我收了一本兖州的乐谱,里头有一曲叫《孟冬行》,如今算是找到所应之景了。”
“那师叔你吹一次呗。”卫溱筝眼珠子一转,说。
许沄睿附和道:“早就知道师叔曾在皇宫献艺,就让我们也沾次光吧。”
摸着良心,赫兰千河自认笛子水平处在业余之巅,虽然在精细的技巧上缺乏磨练,糊弄几个外行还是绰绰有余的。《孟冬行》是谢晗光送他那本曲谱里较难的一首,音调重叠往复,一口气拉成好几个长音,赫兰千河也练了一阵子。
曲毕,许沄睿叹道:“果然只有师叔的笛曲配得上此情此景。”
“是啊,虽说我们都不懂技巧,但比起凡间乐师,当真别有一番风骨。”
赫兰千河腹诽说外行人老是喜欢把乐曲通过音调细节表现的细腻情感归结于演奏者自身,导致了无数曲作者的哀怨丛生;一个人的器乐水平真的跟气质没什么关系,他初中第一次替班里女生出头,就直接拿笛子砸在一个小混混头顶,把对方敲出了两行血。
然而这并不能改变他在三位师侄心中树立的优雅形象,一回去卫溱筝就去找苏溪亭吹嘘,顺便撺掇她一块去同沈淇修讨要压岁钱,而且一点都不知道遮掩,给里屋的沈淇修听了个清楚。沈真人就问赫兰千河:“原来前些天你吹的是新曲?”
“不然呢?”
“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在招呼鸟一类的……还想劝你别指望在山上养鸡,太冷养不活的。”
“山上养什么我已经想好了,”赫兰千河说,“而且鸡不是那样叫的。”
“是么?”沈淇修没什么概念。
“没事我先走了。”
“诶,等等。”
赫兰千河大|爷似的扭头:“又怎么了?”
“唉……”沈淇修叹气,认输一般地说,“我还没听过呢。”
赫兰千河脚跟一转,站稳垂手:“我们搞艺术的从不谈钱,只讲究一个尊重……”
“请——”沈淇修知趣地弯腰做了个恭请的手势,对面的艺术家这才屈躬尊驾,不紧不慢地掏出白玉笛。
天上飘下了细小的雪,渐渐转为鹅毛般的羽绒,安静地在院里铺了一层又一层;卫溱筝听见房里传来笛声,又看着一时不会停的雪,把扫帚丢到台阶边,回房跟苏溪亭、余圣殷跟许沄睿凑了一桌打牌;靳钲鸣不通此道,抄着胳膊在边上围观;对面屋里周煊容收拢着七八张别的门派递来的帖子,让秦浩天去翻翻炭盆。
“我猜,这曲子写的是冬季的景,且无凡尘之气,应该是野外雪景。”沈淇修听完,评论道。
赫兰千河:“看不出来你对音乐还有研究。”
“我也学过一点丝竹,不过学得不好,大概是没天赋。”沈淇修自谦时往往稍稍偏过头去,露出一点惭愧的笑来。
“你天天在屋里捣鼓那堆书,还能指望手指有多灵活,”赫兰千河摊手,“哪怕你练习的时间跟我扫地的一样多,个把月也能吹个小曲了。”
“好吧。”
赫兰千河背着手上去:“嗯?你是要跟我学笛子吗?”
“不,待会儿雪停了,我跟你一块去扫,”沈淇修说,“我不大喜欢吹这个,头晕。”
雪停后不久,一队内侍引第五铏之来到棠花院门口。屋里打牌的人听见响动,苏溪亭好不容易抓了一副不错的牌,不想破坏这局的风水,就推说:“谁出去看看?我这出牌呢。”
“肯定是来客人了,该年纪大的去。”卫溱筝盯着手里说。
许沄睿无可奈何地把牌倒扣在桌上,说:“行了,我去。”
“等等!”靳钲鸣突然惊恐地拉住他,“一定是我师父回来了,他说他今天下午回来。你们赶紧把牌藏好,要他看见我不务正业肯定要罚的!”
苏溪亭:“师兄莫慌,你从窗子翻出去,绕到对面屋后头再翻进来,秦师兄在里头读书,让他替你打掩护就成。”
“还是师妹有主意!”靳钲鸣夸完就翻窗逃了,放许沄睿推门出去。
卫溱筝趁机给对面苏溪亭献策:“师姐,要不看看他的牌?”
苏溪亭瞄了左手边余圣殷一眼,对方凝视自己的牌,如同一尊眼睑低垂的神像,便皱起脸,艰难地说:“只看不动手,也算不得我们出千。”
“师姐说的对。”
苏溪亭便抬腕使了个悬空的法术,趴在桌上往许沄睿浮空的牌面瞅了一眼,突然两手拍在桌上,骨牌齐齐落回。她盯着墙角的方向,一脸愤愤道:“不玩了。”
余圣殷想早该如此,许沄睿自从上山跟人赌钱就没输过,名气大得连他这种不闻外事的人都知道;倒是卫溱筝不信邪,拿手去翻了几张牌,翻着白眼原样摆回,说:“我要叫赫兰师叔来。”
赫兰千河刚好在门口捡起台阶边的扫帚,听见有人叫他:“啥?”
无人回应,他想应该是听错了,跟沈淇修从对边的两个角落开始扫雪。第五铏之进门之后,没见到自己徒弟,却见沈师叔亲自在干杂活,额角生出汗水,赶忙对沈淇修说:“真人您怎么能干这种事?弟子们都去哪了?”
“他们都有事,”沈淇修说,“平日里千星宫也是我与他二人打扫,无碍。”
赫兰千河心说屁咧,明明是我扫了大半。第五铏之却不肯松口,扭头呼道:“靳钲鸣!”
“弟子在!”靳钲鸣从秦浩天待的房里破门而出,手里拿着一本随手抓来的地方志,挤出惊喜的神色,“师父您回来啦!”
“你就知道躲在房里偷懒,居然让沈真人做弟子做的杂事,是看我不在就要翻天了吗?!”
靳钲鸣有苦难言,没在牌局上被抓到现行,却遭了这等无妄之灾,一桌人都被许师兄的护体福光照得睁不开眼,谁知道沈师祖在外边扫地啊?然后他被他师父拎到院子里,罚扫地三天,外加抄清虚派门规十遍,抄完给他师父跟师祖检查。
沈淇修杵在一旁,根本劝不住。等第五铏之走了,他把扫帚交给靳钲鸣,悄悄对他说:“不用抄那么多,回头我会跟你师父说检查过了。”
“谢谢师祖!”靳钲鸣感激道。
有皓玥堂堂主亲令,赫兰千河也不敢去帮靳钲鸣了,把沈淇修推回房里,说:“以后还是我来干活吧,这里不是千星宫,你对着一堆晚辈还是要装装样子的。”
“何必那么麻烦。”沈淇修随意坐下。
“我觉得第五堂主说得还是有点道理的,你一个真人就不要干这些事了,高高在上还能立威呢,你看之前门派都没几个人听你的。”
“我不喜欢使唤别人。”
赫兰千河大怒:“你使唤我的时候怎么不记得自己还有这偏好啊?!”
“两码事,”沈淇修说,“我只是辈分大些,又不是腿脚不方便,小事不好麻烦别人。”
“但你总归是尊仙,架子还是要有,底下人是要听你发号施令的,你这么友好,我看了都尴尬。”赫兰千河说。
沈淇修望向窗外:“好的。”
赫兰千河眼角跳动,明明自己说的是发自真心的劝诫,这人怎么还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活该他十来年收不到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