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情形下沈淇修绝对是个疏阔通达之人,虽然内心远没有外表清淡,大多数时候还是不大计较的,所以赫兰千河对沈老师在某些小事上死扣的举止感到不解。不过差事总是要办的,他追上宋堂主,要一块到随阳镇去。宋柳君本就对生意不大通晓,十分乐意来个帮手。
临走前赫兰千河想起修房子的钱还没着落,顺道把沈淇修提过的砚台也带走了。
药材商人姓蒋,名青云,家族世居兖州,跟着父辈在京里做药材生意,他本人也注重养生,鬓发乌黑,面色红|润,一点看不出快四十的样子。
由于此次是本地的李家药房牵头,宋柳君与蒋老板约定的地方是随阳镇的一处茶楼。李老板订了最大的包间,早早同蒋青云恭候在此,暗想那从仙山里走出来的道者,究竟是什么模样,听他那个在清虚派学艺的堂侄说,这回来的是个腾云境的堂主,一般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今日可算是自己有福了。
小二敲了敲门,弯着腰请进来两个年轻人。
蒋青云赶忙看过去,打头的那个看着有些瘦弱,有一双稍显忧郁的眼睛;后头那个端正清秀,似乎更好打交道。
宋柳君见过李老板,看着蒋青云问:“这位可是蒋先生?”
蒋青云连忙起身揖道:“生意人不敢称先生,仙师请坐、请坐。”
宋柳君一时不知该感谢还是该大方落座,被赫兰千河拽着坐了下去,听师弟说:“蒋老板这么客气,师兄你快坐下吧,大家站着多累啊。”
李老板给二人斟茶:“仙师说的是,您二位远道而来,先喝口茶润润嗓子,”他认得宋柳君,便给蒋青云介绍说,“这位是百春堂的宋堂主,”他又转向赫兰千河,“这位是?”
“赫兰千河,千星宫,”赫兰千河看了看茶叶的形状,对蒋青云说:“这茶叶比江州的小巧不少,香气却也别致。”
“一看这位仙师就是懂行的,”蒋青云道,“上月京里茶商从广陵城进了批新货,几个贵人尝了赞不绝口,小可也是靠着点门路才弄到一点,没想到竟入了仙师的眼了。”
赫兰千河打算先跟他套套近乎,便顺着问道:“哦?难道以前京城从未有人贩售过这茶么?”
“倒也不是……这里头,似乎还颇有些波折,”蒋青云瞟了宋柳君一眼,见对方似乎没有要立刻谈生意的意思,接下去说道,“小可听闻此茶名为‘杏花寒’,是扬州沭阴山的特产,许多年前还颇为出名,可后来沭阴山附近的村落不知何故渐渐衰微,也就无人再去上山种茶了。近两年那附近又多了些人,这才叫人重新记起这茶来。”
一听到沭阴山,赫兰千河就明白了,据沈老师称,在那座山还叫寒山的日子里,附近的确是乡村环绕,梯田层叠。他微微抿了一口,一股清寒的香气灌入喉咙,缓缓溢满鼻腔。
“果真如同杏花扑鼻,师兄你也尝尝。”赫兰千河对宋柳君说。
宋堂主无奈,以眼神示意他快些谈正事。赫兰千河看题外话扯得也差不多了,就对蒋青云说:“蒋老板想必在京里头人脉甚广,连这般稀罕物都能弄着,我猜今次带来的药材也不少,”说着他还同宋柳君打趣,“师兄,咱们钱带得足么?别让人家白跑一趟了。”
这等情形下宋柳君显然接不上话,只好说:“以库房所需为准。”
蒋青云说:“做些辛苦生意,也就熟识些贩夫走卒,谈不上人脉。”他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报了一遍,开了一个低得连赫兰千河都不敢相信的价格。
赫兰千河如实道:“说实话,这个价位,蒋老板恐怕赚不了多少。”
“本想发个天灾财,哪知道算差了栽在这里,要说这事还得感谢仙师,若非清虚派愿意收购,小可今次铁定是要血本无归的。”蒋青云苦笑。
“师兄你看这些够吗?”赫兰千河问宋柳君。
后者仔细阅读一遍列出的清单,说:“今年的够了。”
蒋青云逮着机会,赶紧说:“若是仙师不嫌,来年的药材小可照样能供应。”
赫兰千河:“蒋老板不是京城人么?京城里这边可不近啊。”
“家里大掌柜的意思是想往南边打通一条新商路,只是因洪水耽搁了,最迟明年年初小可家里的车队便可正常通行,届时货价也会便宜不少,”蒋青云殷切地将目光在清虚派两人脸上来回转,“仙师们若是需要药材,走小可的路子,肯定比从本地药房俭省些,给个机会,小可定将库里最好的药材给您送来。”
若非沈淇修有话在前,宋柳君必定当即答应了。有公输染宁时,百春堂拆东墙补西墙,还能勉强撑住一门所用,如今万松阁群龙无首,向师妹集结大部分人力去养那几味最珍贵的草药去了,根本没工夫替堂里补贴。
李老板佯怒道:“蒋老板,你这是抢我的生意啊!”
“不敢不敢,来年进货给李老板您打个八折,就算是我赔罪了。”蒋青云赔笑道。
赫兰千河陷入了深思,他看不出蒋青云那边有什么问题,但这人嘴巴很严,他的目光在一样样往桌上摆的菜盘里游移,截了两个老板的话口,道:“今年一场洪水,冲得江州行商寥落,如今有蒋老板再次牵头着实是件幸事。”
“仙师抬举,做咱们这行的,若是财力不及他人丰厚,也只好腿脚利索些了。”
赫兰千河:“不过据我所知,江州的通商凭证可不好拿,如今的段太守又是个秉公廉洁之人,蒋老板能打通这条路子,想必也是不易,先敬您一杯。”说着举起代酒的清茶。
蒋青云听出来了,对方是在试探自己,起身回敬道:“到底是根底子浅,说来不怕仙师笑话,小可家里虽说在京里三代打拼,却总是站不稳脚跟,这才想南下开拓商路,也算给子侄辈的多找条路子走。不过您不用担心,但论药材一方面,小可敢打包票,江州本地的商贩绝对比不上咱这儿。”
最终,赫兰千河推托长期供药需得掌门首肯,没答应蒋青云的要求,跟宋柳君稍动了两碟菜便要走。蒋青云觉得招待不周,硬塞给两人几块杏花寒茶茶饼,他们无法推辞,便收下了。
下了茶楼,赫兰千河对宋柳君说:“要不师兄你先回去吧,我这还有点事。”
宋柳君应了一声,便快步走了,等出了城才御剑而去,只吸引了几个守门小兵的注意力;赫兰千河绕到位于几座脚店边上的当铺门口,结果里边的老头一开口就是三十两,一个子不愿多给。
赫兰千河扒着档口说:“您可看好了!这可是百年的古董!八十两,不能再少。”
那老头翻了个白眼:“既是古董您就送到府里古董铺去,我们小店收不起您这玩意。”
“去就去!”赫兰千河将砚台一把收了,心说我不跟你个凡夫俗子计较,反正靠着缩地术,到新江府也就大半天的事。
这时候蒋青云却突然出现在他身后,讶然道:“真是仙师?”
赫兰千河扭头,听他说道:“小可正在附近落脚,方才还以为听错,没想到又同仙师碰着了。”
被人看见刚才那幕,赫兰千河多少有点尴尬,笑了笑说:“家师差我处理几件不要的旧物,不想这般巧。”
当铺里的老头听见蒋青云一声“仙师”,赶忙伸出脑袋,看见赫兰千河果然是一身清虚派的道服,刚要赔礼就被蒋青云打断了:“此地终究不如新江府,仙师若是有杂物要处置,不妨交给小可。”
赫兰千河想了想,就把砚台拿出来。谁知蒋青云一看眼都直了,拉着赫兰千河到边上一条巷子里,低声道歉:“冒犯了,只是这方宝砚着实罕见,仙师若是愿意,小可愿出一百两收了。”
来得太快的好事就好比平白倒在路中间的路人,常给人以陷阱的预感,赫兰千河即便不疑心蒋青云的意图,也得掂量掂量从沈老师那里捡来的东西,究竟值不值这么多钱。
“实不相瞒,”蒋青云激动地指着砚台当心螺旋形的纹路,“这是徐州几个海岛上才产的海潮石,劈开后波纹如海涛,无需水丞注水即可出墨,哪怕是京城,市面上也是难得一见,看它似乎有些年头,只怕更是珍贵,若仙师嫌不够,小可愿再加一百两。”
赫兰千河想起来了,沈老师貌似的确说过这砚台虽然样式普通,石料却是少有,估计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没被沈老师拿出来卖了支持他那些不着边际的小实验,大概只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东西的价值。
送上门来的银子绝无不收之理,赫兰千河痛快地答应了蒋青云,揣着二百两高兴地回去复命了。
沈淇修问:“蒋青云的背景你查清楚了?”
“问了半天,他说了一堆,但看着没什么问题,应该就是个投机商,”赫兰千河说,“不过有钱是真有钱,二百两收了你的砚台,我回头送八十两到百春堂去,剩下的怎么办?”
沈淇修手边刚好有连钰秋沾着灰的信条:“给金玉宫留着,原先供货的那处矿山被朝廷包下,我们要另寻他处,得多备些存银。”
“好,那先收到库里去,”赫兰千河掏锦囊的时候顺手把蒋老板给的茶饼丢在沈淇修桌上,“哦对了,人家蒋老板送的茶叶,你没事自己泡,给我留一点。”
而蒋青云这边,一大笔药材生意谈成,他请李老板好好搓了一顿,然后坐着马车沿新压好的官道回京。同家人交代过后,他没有去药房,而是挑了一架罩着深青布帘的马车转道宫城下,在一处古旧的宅子外停马下车,从角门进入内庭。
院子里百草衰黄,唯有苍松青翠依旧,转过一处小亭,到书房里,有三个人正在商议事情。
管家通报过后,蒋青云被领了进去。
坐上座的是一个中年人,右边上首坐了个瘦高的年轻女子,左边则是蒋青云的族弟蒋林翀。
“草民见过尚书大人。”蒋青云跪下叩首。
齐诤之让他起来,问:“江州的事办得如何?”
“回大人的话,手里的货清虚派已经收了,但往后的贸易,他们暂且没有答应。”
齐诤之问:“亦不曾拒绝?”
“是,草民提过几次,他们虽说推了,却是担忧不能及时供货。”
蒋林翀起身对齐诤之道:“这也在情理之内,只要我们这边能证明实力,想来他们也不会拒绝。”
齐诤之又问:“你此次与清虚派接触,可有引起对方怀疑?”清虚派自断与外界的联系,齐诤之就从暗中想法子突破,起初蒋林翀推荐他这个本家兄弟时,齐尚书还担心打草惊蛇,直到蒋林翀一再保证他们两家虽同出一支,却多年不曾往来,若非他翻家谱几乎都不知道还有这个做药材生意的兄弟,齐诤之才把蒋青云派了出去。
“草民十分小心,绝没有透露大人的消息,他们也只当草民是普通商贩。”
齐诤之不放心:“同你谈的是哪些人?”
“百春堂堂主,还有一个……他自称是‘千星宫’人,名字是……”
“赫兰千河。”一个冷淡的女声响起。
齐晚思发话了:“千星宫只有一个弟子,你见到的可是一个穿白衣、模样正派的年轻弟子?”
“是,是,正是此人,”蒋青云这才发现这名女子与齐尚书有着极为相似的眼睛,“宋堂主没怎么说话,倒是这位问东问西,应该是想探探底子,都给草民挡回去了。”
“赫兰千河?”齐诤之询问齐晚思。
“就是元宵夜宴被点名的妖族弟子,同天一派收徒战成平手的那位,”齐晚思说,“有些麻烦。”
齐晚思忘不了她给苏溪亭下毒的计划就是败在赫兰千河手里,在她看来此人就是属刺头的,从江州回来之后,清虚派弟子的调查有她负责,赫兰千河的表现堪称无人能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到谁地盘上就要跟人打一架的货了,跟段云泉如此,跟周凌霄亦是如此,齐晚思想不记得他都难。
当着蒋青云的面,她不便说太多,等蒋林翀带着族兄下去后,齐晚思才对伯父说:“沈淇修自从掌管千星宫以来,只收过这一个徒弟,此人性情乖张,除了沈淇修,似乎还与苏溪亭关系较密,而且道法高强,目前在门派正当红,不是个容易动的角色。”
“他是妖族,妖族怎么能掌管大事?”齐诤之不像齐晚思,他对仙派的印象仅来自天一派。
“沈淇修同其余尊者有大不同,听说他曾在燕子寒身边待过,可能受其影响,对妖族还算客气。”
“难怪闵水狐族的事闹得如此大,清虚派至今不曾插手,”齐诤之了然,“看来只能从宣明派走了。”
齐晚思没有立刻接话,反倒酝酿了一会儿才说:“若是伯父放心,此事可交由侄女去办。”
齐诤之皱眉:“这怎么行?十月你便要同太子大婚,眼下还是留在府里。”
“可伯父身边也没有信得过的人,尹向渊已经打通了蒲涧的道路,侄女可以带上叶雨信贴身保护,想必不会出岔子。”
“但……”
“伯父放心,侄女虽不通道法,却是不会以身涉险的,一旦有变故,有叶雨信在,全身而退并不难。”
“唉……”齐诤之心道,若是桓晟还在世,这些事他绝不会让这个最聪明的侄女儿插手,“你去吧,通州太守是我们的人,别让叶雨信被宣明派认出来就好。”
“是。”
齐晚思离开京城的那日正是重阳,随车的叶雨信以为自己是去协助平定百越妖族动|乱的,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靖安剑;同时京城乐府里的乐怀雅学着苏溪亭的样子,将绑着茱萸草的绳索系在绣花鞋上抛过房梁,而后开始给清虚派写下第一封信;而通州宣明派内的郑寻庸分发了第一批改进后的曲辕犁,接着照例去给草间真白喂草;江州清虚派的苏溪亭还在阳光秋老虎里挣扎求存;沈淇修品着杏花寒,靠着椅背不自觉地想起很多往事。
延滨府上,大陆之外,几座海岛如同苍茫碧波之下不满水苔的青石。
一行身着白底蓝边道袍的望海堂弟子有条不紊地从主岛御剑飞往一座孤悬在最东方的小岛,那座岛上有两座山峰,门派的人便挖了许多山洞供弟子闭关。这群人是去打扫清洁的。
一丝微风从他们侧面滑过,不待为首弟子反应,紧接着的风流如同海潮般扑了上来,将这群人打得七零八落,险些坠入海中。他们震惊地望着东方那座小岛周围被狂风带起的惊涛,猛然想起岛上最深处的山穴里,还有位年轻弟子只闻其名却从未见过的长辈。
旋风包围了小岛,巨浪升起几十丈高,水幕将岛上的山峰笼罩在后,露出两座高耸的影子来。
弟子们急速向下,伏在海面上不足一尺处,死死控制着飞剑,才没被涌动的狂风掀翻。
突然之间一切安静了下来,方才陡然拔高的水幕温柔地落下,随之下落的还有一个穿着同样蓝白道袍、但款式早已不时兴的人。
那人手里握着一柄麈尾,如同沉入深海的落叶缓缓落于海面,两脚一碰到水,似乎从未平静的波涛就朝着四面安静地平展开来,如同镜面一般倒映着那人低垂的面庞。
计闻星看着自己貌似年轻了几分的脸,再眯着眼望了望远处那群又惊又畏的弟子,心想:我都闭关多少年了?怎么现在弟子的衣服都这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