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兰千河是在自己的卧铺上醒来的,沈老师的内室连同圆台桌面都是空的,大概是送账簿去了;外间两把太师椅拼着一张方几,清虚派仅有尊仙跟掌门方能持有的墨菱花随性地放在上头,赫兰千河早就见怪不怪了,沈淇修可能压根搞不清这类法宝的价值,就当一面镜子用。
不过他可能也搞不清镜子的价格,之前墨用完了,不好跟管事的秦成要,赫兰千河提议去华雍城买,沈淇修就从公输染宁留下的小木箱里随手抓出一锭银子。当时赫兰千河的表情就像看到银块发了芽,岂知对方还说:“不够再拿两块,边境的东西确实要贵些,是我疏忽了。”
故赫兰千河把银子放回去,拆开一吊铜钱买了墨回来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品德愈发高尚,操守愈发坚贞。
他拿起墨菱花,平常看沈老师跟掌门写信交流,也琢磨起这东西的用法来。
也许有开关,然后滑动解锁,但他的手指摸遍了缠枝纹理,也没按到类似的东西。他把镜子正过来,漆黑的镜面映着端着深思的脸庞,赫兰千河用手指在镜面点了两下,还是没动静。他心道既非按键型又非触摸型,难道有声控锁?他灵光一闪,这可是法器啊,怎么会用科技这种低端的东西呢?
昨夜沈淇修以自身灵力替他定神的事给了赫兰千河灵感,他照葫芦画瓢地将灵力凝聚到右手食指尖,在镜面中心一点,漆黑光滑的平面荡漾出波纹一圈圈散开,几行字浮上表面。南宫掌门的行书很有赫兰千河爹的老干部前上司的风范,他认了半天才明白内容,大意是最近来山脚拜师的人总算走了,然后落山狮族被临溪楼清剿,因为鱼尘欢带余圣殷回老家扫墓,始阳山周边防守空虚,有玄溟堂弟子险些给流窜的狮子精干掉,幸亏苏溪亭一挑三云云。
一个多月不见,老苏越来越牛逼了。赫兰千河多少有些嫉妒,但他成天混日子,没资格跟人家比。
“有消息?”门口传来沈淇修的声音。
赫兰千河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行为相当于私拆他人信件,赶紧把墨菱花递过去:“有,不过没什么大事。”
沈淇修扫了一眼,说:“宣明派麻烦了。”
“啊?”赫兰千河想起郑寻庸。
“临溪楼剿灭通州狮族,论功行赏起来,天明湖东岸会封给尹向渊,”沈淇修轻叹,“只盼姬掌门能处理好。”
“凑一块不好么?过年还能一块放个炮什么的。”
沈淇修收起墨菱花:“天一跟茅山曾经就是。”
“临溪楼哪能跟宣明派相提并论?”赫兰千河记得元宵宴会上尹向渊那副小人得志的神情,有些不屑。
“但愿吧,”沈淇修挑了张近的椅子坐下,“不过好在宣明派有几个出挑的门生,特别是郑寻庸跟张苗淼……”
一提到老郑赫兰千河脸上一抽,若是过去的郑大师兄,那也许真是精英,可现在的郑大宅男怎么看战斗力都不高。走神之余他没留意到沈淇修的目光,而对方下一句把他拉了回来:“郑寻庸怎么了?你们不是认识么?”
赫兰千河毛骨悚然:“这……就上回在宫里见过几面。”
“是么,我还以为你们早前就认识,”沈淇修轻描淡写,“我看那日|你战平了段云泉,下台他还向你举杯,便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赫兰千河心说三个人都被沈老师刨了出来,最后的底牌这是没有了。
沈淇修:“看来他便是那位兵器大师?连真人一直想同他聊聊,不知有没有机会。”
“回头我问问……”赫兰千河擦汗,“您喝茶不?”
“你又没干坏事,怎么老心虚呢?”沈淇修左手撑起脸颊,“我又不赶你走。”
赫兰千河:“其实这就是我想问的,我们三个相当于是完全来历不明的人,你真不担心我们将来……”
“将来做什么?你看你自己都想不到,”沈淇修拉起他的手轻轻拍着,“小孩子要多往光明的方面想,何况你不是干坏事的料子。”
赫兰千河又问:“那他们两个……”
“宣明派我可管不上,不过苏溪亭……”沈淇修的手指在赫兰千河的骨节上敲了一下,“她很优秀。”
“那我呢?”赫兰千河说完就后悔了,这句话简直像是看见父母表扬了别人家孩子而吃醋的小鬼说的,顿时拉低了自己的品格。
沈淇修捏了捏他的手,眼底泛着笑意:“你嘛,就是太懒。”
这点无法反驳,赫兰千河想起自打上周就没动过的扫帚,沈淇修不让外人进院子,估计走廊里都积灰了。他刮了刮鼻尖,决定转移话题,免得立地被发配去扫地:“那个,余师兄跟鱼真人是亲戚吗?怎么一块去扫墓呢?”
“不是,鱼真人跟余圣殷的祖辈算是旧识,年年四月份都要回扬州一趟。”沈淇修松开手。
鱼尘欢的岁数四舍五入大约有一百,赫兰千河算了算说:“那不得是曾祖辈啊?”
“是高祖辈,八十年前东南两州大乱,鱼真人跟这家人断了联系,七年前我去扬州,误入一座宗祠,看牌位才知道是这家人,”沈淇修说,“正好看见有个孩子根骨不错,可惜父亲过世了,母亲也是病重,就跟鱼真人提了提……”没想到鱼尘欢听说之后提起照理剑就下山了,清虚派上下作息全倚仗云中楼的钟楼,害得沈淇修帮她敲了三天钟。
“那余师叔的母亲后来如何了?”
“听说后来没挺过去,当时余圣殷太小,族里也穷,不然也不会如此简单便带回来了。”
“这样啊……”赫兰千河略有唏嘘,可转念一想,对余师兄而言,清虚派是最好的去处。
“若是按照往常,这个日子他们也该到了,”沈淇修望着窗棱上巴掌宽的阳光。
沈淇修估计的没错,余圣殷的御剑术炉火纯青,跟着鱼尘欢也不怎么吃力。落地后鱼尘欢揉了揉他的脸:“不错,飞得更稳了。”
余圣殷面无表情地等着师父撤手,在她背后悄悄揩了一下左脸上被掐出来的红痕。
两人在随阳镇买了纸钱跟香火,今日并非族中正祭,也不是余圣殷双亲的祭日,但鱼尘欢就是挑着这个时候来。山道逼仄曲折,上边冒着草芽,鱼尘欢带着余圣殷拐了七八个拐,盘旋着往深山里走,终于在一个朝着东南的凹陷处停下,她扬手施个法将周围杂草烧干净;余圣殷掏出软布擦拭石碑,小心翼翼地不蹭掉红色的刻字。
这是一座合葬坟,墓主为余圣殷的亲爹娘,他爹排老三,就叫余三,他娘姓陈,墓碑上端正地刻着生卒年。若不是鱼尘欢出钱安葬,余圣殷的父母一定没有这般的死后待遇,估计卷个席子一埋就了事。
清理完周边,余圣殷拿出一叠黄色的纸钱点燃,不悲不怨地跪在坟前焚香叩拜。父亲去世时他还不会说话,母亲平常除了给他吃饭,就是独自做些手工,他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那个照顾了他许久、面貌却渐渐记不清的女人,时常绣着绣着就会哭起来,他先前也晓得惶恐地上去安慰,他娘泪眼朦胧里看见儿子张着胳膊摇摇摆摆走过来,甩手就是一耳光:“叫个屁啊叫!没奶给你吃!老王八蛋都死了、小王八你怎么还不死啊!”
余圣殷长大一点才知道,自己硬得出奇的命格,正是害得他娘没法带着拖油瓶改嫁的罪魁祸首。
幸而族里有个没被穷山恶水削掉温厚的堂叔,常常来接济他们家,有一回余圣殷实在被打得惨了,堂叔就把他带回自己家里躲一躲,晚上跟他讲神仙故事,说他们家祖上的邻居家里出了个修仙奇才,现在到仙山里去了,要有法子,干脆把余圣殷也送去混口饭吃。堂叔老婆就笑着说,人家神仙哪看得上山沟沟里出来的土孩子,堂叔就说送过去打杂也行。
余圣殷不说话,但记住了那个仙人姓鱼。
再后来的一年冬天,他娘染了风,靠着土方子拖到第二年。余圣殷听老人说去宗庙里求祖宗兴许有用,就溜了进去,刚跪下没来得及磕头,身后的大门里照进一道影子,一个清俊的男人走了进来,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看了看龛笼里的牌位。
后来的事余圣殷记不得,因为他的母亲终究没能熬过立春,他被长辈披上孝衣,跪在自家土屋里。
他当年不知道母亲为何哭,为何扇他耳光,为何忽然断了气,也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他只是沉默,看着莫名其妙少了桌椅的家,目送趁机来他家搬东西的亲戚们一个个消失在门外。
“怎么这么乱?”忽然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秋香色的裙裾闪过眼前,一个眼神里带着锐光的女道者在他跟前蹲下,仔仔细细端详着,最后扯着嘴角笑了一声:“还有点像,你,叫什么名字?”
余圣殷好久才想起自己的大名:“余生。”
“什么破名字,”女子嗤之以鼻,“以后你跟我修仙,名字……就叫‘圣殷’。”
余圣殷被陌生的女子牵到族长家里,他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堂叔格外高兴,说了一堆“祖上积德”、“神仙真的来了”一类的话,让余圣殷跟仙师回去好好修道,再不受这小老百姓的苦。
鱼尘欢出钱替余圣殷的爹娘修了坟头,勒碑匠人望见余圣殷他爹笔画简洁的大名,都觉得钱收得有愧。
等年纪渐长,余圣殷才意识到,沈淇修跟鱼尘欢的到来,一下子将他的人生从地里挖出来,送上了天。
此刻,鱼尘欢没有陪着他拜祭父母,而是径自攀上更高处,往余家高祖的坟头去,借灵力催动泥土堆成石阶,到了那尊年代久远的坟头前边,她既不下跪也不烧纸,而是从袖口掏出丹漆跟毛笔,把墓碑上缺损的笔画重新勾勒一遍。笔锋蘸着深红拐入墓主的姓名,鱼尘欢腕底更加细致,勾山勒水般勾着那个有些土气的名字。
余珠庆。
“我说你搬家搬到这种鬼地方做什么,深山老林又穷又多雨水,我还得年年给你补字,”鱼尘欢自言自语,“圣殷也快十六了,还是呆,这可怎么是好……”
她独自念叨一会儿,补齐了缺损,起身拍了拍石碑,轻声道:“走啦。”
下至山道处,余圣殷已经在此等候。两人徒步下山,突然鱼尘欢感觉头顶有灵力波动,拉着余圣殷躲到一棵樟树后头,只见两名穿着青灰布衣的道者御剑飞过。鱼尘欢轻轻“啧”了一声,道者穿成这样,多半是为了掩人耳目;深山里人迹罕至,他们才敢使出仙法,可惜除了能跟自己斗上一斗的,她压根不认得几个同行。
余圣殷却小声说:“茅山派的,打头的叫褚珉泽。”
“你认得?”鱼尘欢不得不惊讶。
“上回进宫,同他过交手。”
“厉害么?”
“厉害,”余圣殷说,“谢真人的大弟子。”
“他们不呆在兖州,跑来扬州干什么?”鱼尘欢心中生疑,掏出符纸提笔画了两张隐身符,贴在自己跟徒弟胸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树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