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韶的内心憋屈,“谁不知道,京师的税粮是最难收的。本官上任的时候,接手的就是一个空府库,那么些年,能让衙署顺利运转,已经不错了。”
“得,主意既然是我替李府尹出的,我便送佛送到西吧”无羡凑近李元芳,低声问道,“这院子的村户靠得住吗”
能在李元芳落难之际,给予庇护,他相信,“他们靠得住。”
“那好。”无羡在何关耳边低语了一阵,对他道,“厨房人手不足,去给他们帮个忙。”
常伦有些踟蹰,“这么做,能成吗”
“能不能成,拭目以待。”无羡唇角含笑,兀自品着井水。
一碗见底,第一个按捺不住的村民,搓着手,来到了无羡的面前。
他偷偷瞄了一眼香炷,燃尽的香灰存了两指长,不堪重负,齐根而断,掉落下来,露出如荧微弱的火豆,在风中时隐时现。
时间所剩无几,语气中不禁透出几分急切来,“大人,您方才说,在香燃尽之前,找您卖地,能够多得一成的地价,是否当真”
无羡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随手丢在了石桌上,白花花的银锞子,从松散的肩口露出来,看得那人眼睛都发直了。
谈判策略,谁更急切,谁就输了。
所以此刻,无羡反而是拿乔的那个,“时间所剩不多了,若是不愿卖的话,不如让你身后的人先来。”
那人回头望去,身后还真站着一个村民,急吼吼地表态,“就是就是,让小的先来,小的愿意立刻就卖”
那人火了,对着身后的人大吼道,“是我先来的,你插个什么队,后面排着去。”
一回头,脸上的怒容瞬间不见,换成了讨好的笑意,“小的这就卖地”
无羡找来白前,“沟渠的图纸带了吗让他在地图上找出属于他家的那块地,计算好面积。何关,你来计算地价。”
“至于保人,”无羡双眸微眯,盯着胡韶,“就由德高望重的胡大人和里长一同担任。”
胡韶眉心一紧,“怎么还有本官啊”
无羡笑得揶揄,“谁让村民信任您,不是吗”
胡韶本就是个官场的老油子,哪能看不出来无羡的用意。
一方面是要借着此事敲打他,一方面则是要将他彻底拉下水。一旦买卖出了问题,他这个保人也逃脱不了干系。
他的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不是不想反对,只是瞧见马哲在不远处,一双冷眸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腰刀比划着山羊羸弱的脖颈。
寒光一闪,手起刀落。
原本灵活无比的山羊,倒在了地上,扑腾着四条腿,可怜兮兮地咩咩直叫。
出手利落,眼神狠厉。
看得他脖子发凉,心里发怵,感觉那只山羊就是他不听话的下场,反对的话全卡在了喉咙口,只能赔着笑,点头答应了。
之前,无羡就让吏目和柴胡等人写了不少空白的契书,此刻只需填上卖家姓名、土地面积、交易价格,由买卖双方和保人签字即可,效率杠杠的。
立谈之间,那人就得到了钱款,实打实的现银在手,让其余的村民红了眼。
排队卖地的队伍,一下子多出了六七人,越排越长,都快排到了小院的门口。
会写字的全被召集起来,就连半残的奚淼都被抓了壮丁,无羡也亲自上阵。
即便如此,书写契书的速度,依旧赶不上排队的速度,排在尾端的人,时不时往前眺望一眼,望着即将燃尽的香炷,满是焦急之色。
“锄头哥,咱们可是亲戚,我的情况你最清楚了,同邻村的梨花提了两回亲,人家都没同意,就是因为我家拿不出聘礼。若是有了这笔钱,我就能将媳妇娶到手了。同您打个商量,能和我换个位置吗到时候娶了媳妇,请您来喝酒。”
锄头哥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谁稀罕他那顿酒。
他装出苦恼的样子,“不是二哥不帮你,我成亲早,家里三个臭小子,最大的才五岁,最小的还在襁褓,没法下地干活,花费却是不少,我也难办啊”
两人各自打着苦情牌,一人趁着他俩不注意,身影一闪,插到了他俩的前方。
嘿想占便宜,这还得了
二哥捋起了衣袖,“你这混账东西,怎么敢插队,看我不打死你”
那人也是个蛮横无理的,率先亮出了拳头,“谁看到我插队了有本事给我站出来”
锄头哥也不是好欺负的,怒目圆瞪,“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眼看着三人快要打起来,无羡让人将他们拉开,给他们手中各塞了一根草梗,“只要在香炷燃尽之前,排在队伍中的,都能多得一成的地价。现在发给你们的草梗,就是凭证。若是有人无端生事,则别怪我无情,取消那一成的奖励。”
规矩立下,几人将心咽回了肚子里,不再争抢了,乖乖排着队。
也不知过了多久,无羡的手都写酸了,瞥了眼队伍,只剩最后五个了。
不用再急着写契书了,无羡搁下笔,来到里长的身边,问道,“除了排队的那五人,还有几人没卖地呀”
无羡的声音清亮,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里长瞥了眼白前手中的地图,凡是卖了的地,都做上了记号。如今,只剩下零星的几处尚且是空着的。
一作比对,心里立刻有了答案,“还剩六户人家。”
此时,老汉之子和几个村民哼哧哼哧地扛着长桌回来了,“向隔壁二叔借了几张长桌,菜都准备得差不多了,马上就能开席了。”
他的脸上溢着笑,别人可没那么高兴。
“咋那么快啊”
“不是说饭前将地都卖了,还能再得一成奖励吗”
“听说,只剩六户人家没去排队了,快快抓紧起来。”
“就是,一成不是小数目,可别耽误了大伙儿发财。”
钱帛动人心,都不用无羡开口,自有人自愿替她出力,给那些没卖地的做起了思想工作。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都是乡里乡亲的,又是同姓宗族,劝解的效果自然比无羡好得多,没过多久,就将那剩余的几户人家都给说动了,带到了无羡的面前。
所有的地全交割完毕,何关计算了所需的奖励金,将数额禀报给了无羡。
无羡身上的现银,用得差不多了,抽出几张银票,交到了里长的手中,当着众人的面,高声喊道,“大家的奖励金,我都交给里长了,吃完饭,可以去里长家中,凭手中的契书领取。”
众人欢呼一声,一个个收好手中的契书,纷纷冲到了桌边。
别说,今天的饭菜还真是丰富,白水羊头、红焖羊杂、凉拌羊皮、爆炒羊肚、干锅羊肉、碳烤羊排、香糟羊舌、卤味羊蹄、清炖羊骨
整了一个全羊宴,放在穷困的刘家村,就跟大过年似的,光看着就叫人流口水。
村民好久没开荤了,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一眨眼的工夫,就以风卷残云之势,扫荡起了桌上的荤腥,宛若饿了三个月的枭狼。
常伦不由地啧了两声,“幸好咱们是与村民分开坐的,不然,铁定抢不过那群村民,只能啃白饭了。”
“这回多亏了无羡,”每个村民被占的田地虽然不多,但是加在一起积少成多,所需的补偿款可不是一笔小开支,“又要你破费了。”
李元芳满怀感激,想向无羡敬杯酒,奈何村里连最低等的茅柴都没有,只能以一碗井水替代。
无羡举起水碗,回敬道,“大人客气了。”
常伦殷勤地给她添满水,笑得很狗腿,“这群村民如此彪悍,想不到你一来,就轻松地将他们搞定了。”
白前想到之前,村民一直在观望,直到无羡悄悄吩咐了何关两句,便有村民开始卖地了,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先前,你偷偷让人去厨房做了什么”
“所谓,擒贼先擒王。我让人暗中找了里长,给了他一百两银票。另外,又找了闹得最凶的几人,许诺他们,只要他们带头卖地,就多给他们一倍的地价。大部分的村民都是见风使舵的,只要有了第一个卖地的出现,就会立刻出现第二个、第三个。”
白前双眉拧起,“你这是花钱收买。”
既没杀人放火,又没讹人钱财,无羡不觉得自己有错,“白大人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吗”
“”白前哑然。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但是”无羡顿了顿,看着李元芳的眼神别有深意,“如何有钱,才是最大的问题。”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元芳感觉,自个儿的伤口又被扒开,狠狠插上了一刀。
真心疼啊
李元芳苦着脸,“岁收在即,无羡可有什么好方法,能将岁粮收上来”
无羡丹唇轻启,只说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有”,但对李元芳来说,这个字却是世间最美的音符。
李元芳原先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问的,想不到无羡真有办法,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迫切地问道,“什么办法”
“变法。”
仅仅是两个字,却如巨石落水,在众人的心湖激起一片巨浪。
“之所以收不上岁粮,是因为太多的人借着功名,免去了赋税。你想要赋税,只能削减他们的利益。”
“可是如此一来”
李元芳喉咙干涩,无羡替他将话补完,“如此一来,自然是无异于虎口夺食,等同于得罪朝中所有的官员,与整个士族为敌。所以,历来参与变法者,都被史官描写成大奸大恶之徒,没有几个得以善终。”
臣子如此,帝王亦是如此。
因而,他才这般迫切地想要立军功、夺军权吧
枪杆子里出政权,只有拳头够硬,才能在朝堂上,拥有足够的话语权,顺利推行变法。
所以,他才会乔装打扮,逃出京师,去大同打仗,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地掌握西北的军权。
他的成功,是冒着生命危险获得的,可是他的臣子呢
无羡扫了一眼众人,忌惮、畏缩、彷徨、迟疑复杂的情绪,从他们微闪的双眸中一一掠过。
苦涩爬上了她的嘴角,不觉替身陷朱墙的朱寿心疼。
他给自己选了一条最为艰难的道路,茕茕孑立,却连一个坚定的支持者都没有。
今日,她在这些人的心中撒下了一把种子,至于日后会不会生根发芽,在他羽翼丰满之时,成为他的助力,就看他们自个儿的造化了
这边味同爵蜡。
那头狼吞虎咽。
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下的村民来说,多吃上一口肉比什么都实在。
吃饱喝足之后,村民们一脸餍足地抹了抹嘴,留下一堆光盘,连滴酱汁都没剩下,被舔得锃光发亮,都能当镜子照了。
朝着无羡所在的桌子行了个礼,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闹哄哄的院落,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乌啼哑哑,烦躁中透着一抹冷寂。
常伦看了眼天色,对无羡道,“时候不早了,来不及回城了吧”
无羡点头,“这儿景致不错,我打算小住一阵。”至于留下的主要原因,她是说不出口的。
常伦目露兴奋,就差没有吹锣打鼓来欢迎了,“你带着这么些人,总需要个落脚的地儿,你打算住哪儿”
老汉提议道,“不如在小老儿这儿住下吧,隔壁是我二弟,与他们挤挤,可以将整个院落腾给几位大人。”
这不就成鸠占鹊巢了吗
无羡有些尴尬,“怎么好意思呢”
老汉连道“不妨事”,“几位大人尽管住下,能够招待几位贵客,是小老儿的福气。”
李元芳觉得,“如此也好。”
此地偏僻,为了便于施工,替流民搭了简易的窝棚。
可那窝棚太过简陋,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凑合凑合就算了,怎么能让无羡住呢
留宿民居,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无羡再推脱,就是矫情了,“我便却之不恭了。”正好带着奚淼,体味一下难得的农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