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奚淼不相信无羡的能力,而是怯薛的地位在北元太过特殊,与大明的神机营差不多,招募的都是可汗的亲信,怎么会选中一个外族人
他不由地怀疑,“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因为是巴图孟克亲口说的。”无羡悠悠地呷了口茶,平静得就像是阐述一件与她无关的小事,“巴图孟克麾下兵强马壮,想一统北元,独缺威力强大的火器。而我最擅长的,就是使用火器。”
想想也挺可悲的,她作为大明子民,处处受到大明官员的打压,反而是敌国看中了她的才能,不惜以和亲的方式招揽。
奚淼怯怯地扫了四周一眼,一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幸好这番话是在屋里说的,此刻只有他和无羡二人在场,没被杨慎的人听了去。
“不能为大明所用,定也不能为他人所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不是说说而已,“若是被朝廷知道北元的本意,你都无法活着踏出大明的地界”
无羡看着他的双手,紧紧地搅在一起,紧张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清冷的眸色染上了几分暖意。
“跟着我,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你怕吗”
奚淼下意识地捂着胸口,那里藏着她给的契书,“卖身契都签了,你不能丢下我”
对上他那执拗的目光,无羡笑了,“好,绝不丢下你。你可得乖乖吃饭,把身子给养好了,不然逃亡的时候,可得拖后腿了。”
奚淼没有应声,不过之后的两日,他的性子好到出奇,给什么,吃什么,对食物半点挑剔都没有。
自墨竹伺候他以来,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好伺候,眼中不觉染上几分忧虑,“公子,您没事吧”
这说得是什么话
难道他就不能像姜蔺那般,做个谦谦公子吗一日不训人,就不正常了
“今日的点心倒是特别得很。”
甜白釉的暗花瓷碟子上,一字摆着四个团子,分别散了白色的杏仁粉、黄色的蜂花粉、绿色的茶末粉、红色的砂糖粉,做成寿桃状,摆在翠嫩的竹叶上。
奚淼夹起其中一个绿色的,软软糯糯,散发着清新淡雅的茶香。
咬开冰凉的外皮,裹着青梅的馅料爆浆而出,充盈于齿间,酸酸甜甜的,入口即化。
奚淼的眼中充满了惊喜,“这叫什么”
“叫雪媚娘。”
皮如少女般娇嫩,馅如雪团般皓白,确实与这个名字贴切得很。
奚淼眯着眼,吃得津津有味,“味道不错,让厨房明日再做些。”
“这个可是主子亲手做的,忙了整整一上午。听柴胡说,里面裹的叫奶油,做起来可费劲了,只有在府上哪位公子过寿时,主子才会露一手。”
过寿吗
狗蛋和柴胡的生辰早就过了,何关和胡勒根的生辰还没到。
今日恰逢万寿节,正是那个人的寿辰,若是没料错的话,是做给他的吧
倏地,他觉得口中的团子,甜味淡了不少,被青梅的酸味彻底掩盖了
舌尖是酸的
心间也是酸的
是他贪心了
他清楚自己的身份,能够留在她的身边,已经是莫大的造化了,别说去争去抢了,就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他与她的距离是如此之近
又是如此之远
屋外忽然热闹了起来,十来人分作两排,进入了院中。
领头的是一名上了年纪的嬷嬷,身着福寿如意纹的宫装,带着宫里老人特有的傲气,微微仰着下巴,拿眼睨了一圈。双眉之间的深沟,显示了心中的不耐。
“李家姑娘何在”
“我就是。”
无羡刚解下身上的围裙,还带着一丝烟火味儿。手中拿着一碟雪媚娘,款款步出厨房,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不卑不亢。
嬷嬷见她一副男子装扮,双眉蹙得更紧,“宫宴即将开始,怎生如此打扮幸好咱家带了宫装来。”
两旁的宫女鱼贯而出,手中捧着的是早已准备好的华服,并有擅长梳洗的宫女替她重新绾发结鬟。
无羡被拥入闺房,手中的碟子被夺了去,由着宫女将她那身云布曳撒扒了,换上了鸾凤云纹鞠衣,腰间束上香缎大带,紧紧勒出她的蛮腰,再缠上一圈描金玉革带。
外侧,则罩上一件赤色纻丝大衫,以织金的凤纹霞帔装点,里三层,外三层,描金镶玉,缂丝饰珠,站在阳光底下都能将人闪花眼,真真是奢华得无以复加。
无羡趁着空隙,扫了四周一眼,之前被拿走的雪媚娘早已不见了踪迹。
心中像是被丢失了一块,空落落的。
突然,一阵刺痛拉回了她的心神。
一名小宫女正拿着一枚珍珠珥珰,用尖锐的插钉,点在她的耳垂上,不停地比划着。
这是要给她打耳洞的节奏吗
无羡忙用手,挡住了双耳,“万寿节见血,怕是不妥吧”
这顶帽子扣得有点大,宫女不敢做主,看向了一旁的嬷嬷,见嬷嬷沉着脸,没吭声,只得作罢。
捣鼓了近一个时辰,总算是拾缀完了,对着镜子中的那个云鬓高悬、铅华薄施、桃脸轻匀、樱唇深注的少女,无羡微微蹙眉。
美则美矣,却多了几分陌生感。
替她梳妆的宫女,对着镜中的倩影,倒是非常满意,“姑娘有哪儿不喜欢的,奴婢可以替您重新调整。”
无羡刚想说“不必了”,嬷嬷的冷嗤便从她的身后传来,“哪有时间再让她耽搁,如此便是她莫大的造化了。该准备出发了。”
嬷嬷的催促夹杂着不耐,急急催着宫女们收拾起来。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无羡站起身,顿觉一阵眩晕袭来,眼前一黑,继而又恢复清明。
这完全是因为坐得太久了,头上又顶着十多斤重的头冠给闹的。
一场盛大的宫宴还未开始,她就被折腾得够呛,想要尽快结束了。
一脚刚迈出去,嬷嬷的警告响起,清冷中夹着几分讥讽,“姑娘的步子大了。”
不就是想说她没规矩吗
无羡愿意配合他们换装,但这不表示,她愿意被所谓的礼教束缚。
一个眼刀被她甩了过去,落在嬷嬷的身上,“嬷嬷怕是忘了我入宫的因由,北元使团可看不上这些做派。”
嬷嬷寸步不让,“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容不得尔等草民放肆”
无羡有恃无恐,“我是草民,光脚不怕穿鞋的。若是将我惹恼了,毁了和亲,后果你可担待得起”
“你敢”权威被挑战的恼怒,自话音中清晰流露,拔高的语调难掩底气的不足。
无羡拢了拢衣襟,唇角的笑意带着几分揶揄,“我连杨阁老的儿子都敢打,你说我敢不敢呢”
嬷嬷的眸底闪过一丝顾虑,终究是怕了,不再坚持,但是看着她的目光,依旧带着高人一等的傲气,“宫宴即将开始,该出发了”
无羡目的既已达到,懒得再与她计较,迈着大步出了屋子,见奚淼站在她门口,额角虚汗连连,单薄的身子轻飘飘的,像是风一吹就能倒了,看得她有些心疼,声音也随之软了下来,“身上还有伤呢,怎么不在屋里好好躺着”
“我想亲自送你。”奚淼牵起无羡的手,挠着她的掌心,眼中有缱绻的温情在流动。
“成何体统”嬷嬷一掌拍开了奚淼,用力之大,令他的手背瞬间泛出了红痕,“来人,速速将此无礼之徒拿下”
无羡眸色渐冷,语音森冷如冰,“想拿我的人,也要看我同不同意。”
一群人应声而出,个个手中持钢刀,在刀芒的映射下,看着凶神恶煞的。那种在沙场上磨砺出的戾气,直教人背后发寒。
嬷嬷只带了宫女出来,哪里是无羡的护卫的对手,像是只斗败的鸡,愤怒地瞪着双眼,却不敢吱声。
“好好歇着,等我回来。”无羡的声音纤柔,目光温婉,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奚淼向她微微颔首,目送着她在宫女的簇拥下一步步远去,直到那一身光华消失在了小院的尽头。
院外停着一辆马车,锦帷在风中飘荡,看着就很华美。
车旁站着一个肥硕的身影,背光而立,叫人看不清脸上的喜怒。
无羡表情一僵,有种犯了错,被当场抓包的赶脚,弱弱地喊了一声,“爹”
“你还记得我是你爹,那么大的事都敢瞒着我”一双被肉挤压成缝的眼眸,睁大了不少,显示着他此刻的气愤,但心中更多的还是自责。
这个女儿太让他省心,每次出了事,总是她自己兜着,太不让他放心。
“爹,我心中有数。”
“有数你个头”京师的水太深,他真怕她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可是,很多时候身不由己,不是他们想避,就能避开的。
选秀结束后,他们便打算离京了,都快出了居庸关,还是被人被截了回来,还派了那么多人来看着院子,不是防着他们逃跑,是什么
人在局中,进退全由不得自己。
“想做什么就去做,别有什么顾虑。咱不欺负人,但也不能被人欺负”
所有的感动在唇边漾开,化作了一声甜甜糯糯的,“爹”
“回来再找你算账”李霸佯怒瞪了她一眼,趁机将她此刻的装扮印入眼底。
十多年来,她从未做过女儿家的打扮,此刻盛装之下绽放出的芳华,让他想到了早逝的发妻。
那一年,那一日,也是一辆马车,将她给载走了。
这一回,轮到他亲自送女儿上马车,不知道她能否安然回来
“小心脚下,别踩空了。”
他小心地扶着无羡上了马车,一声响鞭甩起,马蹄声声,车轮滚滚,碾压在青石路上,在模糊的视线中,渐行渐远。
李霸收起了离别的伤感,抖了抖身上的肥肉,转身回了小院。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刘安被无羡调走了,他身边只有一个马荣,看家护院还行,打探情报就不行了。
怕什么,无羡这边不是还留着何关和胡勒根吗他们一定知道内情,将他们抓过来问一问就清楚了。
他也该行动起来了,出了事让女儿一人抗,还要他这个做爹的做什么
皇宫。
作为招待各国使团的盛宴,一后二妃都得以盛装出席,唯有王满堂位份太低,照例是没有出席的资格。
谁让她得圣眷呢,正德帝一开心,赐了她一套只有妃嫔才有资格穿戴的大衫。
如此殊荣,怎能不受人眼红
“宫宴都快开场了,德妃都已经出发了,送衣服的怎么还不来呀”吴二丫伸长了脖子,急切地望着宫外。可是宫道上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对于这场宫宴,王满堂期盼已久。筵席之上不但有多国使臣,还有朝廷要员及其女眷,这可是她露脸的绝佳机会。
她的心里比二丫还急切,面上却佯装着镇定,“别担心,若是耽误了宫宴,他们担待不起。”
这话表面上安慰的是吴二丫,实际上也是安慰她自己。
吴二丫一颗心等得忐忑难安,索性跑到了翊坤门外候着。在耐心快被磨光时,终于将人给盼了来,忙不迭上前,“都什么时辰了,怎么才来呀”
一句话,有埋怨,有不满,也有责难。
相比于她的焦急,捧着大衫的宫女,却是淡定得很,“本来美人的大衫早已完成了,可惜被董太监给要了去。尚服局只得连夜再赶制了一套。奴婢也是刚领到手,茶都没来得急喝上一口,就给美人送来了。”
她话中的意思透露得很明显了,该给她茶钱了,但是急晕了的吴二丫,哪有心思细细品味这些弯弯绕绕,看着她那不疾不徐的速度就来气。
“妹妹也是辛苦了,之后就交给姐姐我吧”说着,一把夺了她手上的衣服,火急火燎地往屋里跑。
宫女看着空空如也的双臂,顿时傻眼了,直到吴二丫进了翊坤门,她才回过神来,心中的不满化作了一声冷哼。
“不过是个小小的美人,真以为得了圣眷就了不起了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想穿上妃嫔才有资格穿的大衫吗穿上凤袍的猴子还是猴子,最后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甩了甩衣袖,扬长而去。
这边的赏钱没了也就没了,她才不稀罕,反正另一头,自会有人给她双倍补上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