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僮:“那个碟子也是公子送的,青花的,绘制的是春兰。”
无羡对此有些印象,那套碟子一共四件,图案是馆长亲手画的,绘制的分别是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四时景色,没什么让人置喙之处。
物件则是由她的私窑烧制的,论起工艺来,只能算作上品,远不及景德镇的名窑。
那可就奇了怪了,馆长可是向她要了不少琉璃器皿,馆中单单是珠帘便有好几面,灯罩、酒具、配饰更是不计其数,哪一样不比那个瓷碟贵重?
既然给他们安了一个“僭侈逾制”的罪名,为何不挑贵的作为罪证?
无羡再次望向歌僮,见他一副戚戚然的样子,知道是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不如亲自去一趟府衙,直接问馆长。
“柴胡,带些金疮药、锦被和吃食,随我去探监。”
何关立马阻止道,“不可!巴迪亚刚去过顺天府衙,主子再去,不是让人知道了主子与天方使臣的关系了?”
但凡有脑子的都会联想到,她就是策划了贡品被盗案的幕后之人,还不被建昌侯给记恨上了?
“不若找张遐龄出面。”
馆长说不定就是被她牵连的,还嫌不够,难道要再害一个张遐龄吗?
无羡望向何关,柔和的眸色安抚着他的忧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别忘了,内阁还要拿我去和亲呢,只有我去,才是最安全的。”
“和亲?”歌僮瞪大了双眼,手指紧张地搅在一起,冰凉而苍白,“公子要去和亲?”
无羡朝他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内阁尚在商议,事情还没定下。你听过就算了,可不能出去乱说哟!”
“嗯……”歌僮乖巧地点了点头,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低落来。
东西准备齐全,无羡带着人刚出了垂花门,就被挡了下来。
无羡一愣,拦她的是杨慎的亲卫,“姑娘,此行怕是不妥。”
陪同在侧的歌僮再次傻眼,那个亲卫说谁是姑娘呢?这里哪来的姑娘?连个丫鬟都没有啊!
“有何不妥?”回应他的是无羡。
这还用明说吗?好好的一个姑娘家,跑去探监本就不妥,救的还是个开南风馆的。
他见识过无羡的手段,就凭她对付的人人憎恶的建昌侯,在整件贡品被劫案中没牵扯进半条无辜的人命,他就得为她竖个拇指。
所以,即便他只是个小小的护卫,没有资格置喙,还是想劝上一句,“于姑娘的名声不好。”
无羡摊开双手,“你看我这身男装打扮,谁还认得我是个姑娘?”
歌僮瞪大了双眼,这才惊觉,那个护卫口中提到的姑娘,居然就是无羡!
怪不得,他先前同管事的提起,要找无羡公子帮忙,管事的神情古怪,一副为难的样子,最后他还是私自溜出来的。
歌僮把头低了下去,“小的不该来的……”怎能让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为一个楚馆馆长奔波?是他不明事理了……
无羡的笑容温和,“要不是你来着一趟,我也不知道馆长出事了,何错之有?”
三省觉得,此刻的他就像是戏台上的恶人,但他不得不再次强调,“姑娘不该去的。”
“杨修撰上次离开前,可有命你拘我,不准让我出门?”
无羡收敛起眼中的笑意,淡漠的语气带着几分疏离,让三省有些不适应。
“不曾,只是命小人好好看护姑娘。”
说得倒是好听,不就是防着她逃跑吗?
既然甩脱不掉,就不用费心思甩了。
“你随我一同去吧!”
“姑娘真的要去?不先同令尊商量一下?”不被你气死才怪。
无羡知道,三省拦她是出于好意,解释道,“在京师我爹认识的人面没我广,我出面更合适。”说完,便不再给他出言阻止的机会,骑上马一路向北,往府衙而去。
临近万寿节,进京的负贩多了起来,一队队骡队擦身而过,胡勒根侧身替无羡挡开了人群,附耳道,“主子,周遭有不少盯梢的。”
无羡扫了四周一眼,目光落在一个提着果篮,却未卖出过一个梨子的小贩的身上,像是这样盯梢的还有不少。
她的唇角不觉微微勾起,就说嘛,杨家父子怎么会如此放心让她出门,原来是留着后手呢!
如此也好,人家巴望着拿她去和亲,怎会看她遭遇不测?权当是免费的护卫了。
到了顺天府衙,她并未急着去牢房,而是找了检校。
就会去年在刘家沟遇见的那位,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远远见到她,便语气熟络地打起了招呼,“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走,今日我做东,请您去南市喝花酒。”
不错,看来那检校还不知道她是女儿身,如此省去了不少麻烦,开门见山道,“我正是为了南市而来,听闻莳花馆被封了?”
检校往四周瞄了两眼,无视了三省的不满目光,亲昵地勾着无羡的肩,将她带到了一边,压低声音道,“看在咱们相交一场的份上,哥哥提醒你一句,此事千万碰不得。”
无羡的神情严肃起来,“有人故意要整莳花馆?”
“可不是,而且还是大有来头呢!”
“不就是个开南风馆的,能得罪谁啊?”无羡故意装出一副轻慢的口气,轻轻松松就把话给套出来了。
“是建昌侯亲自发的话,让人封的莳花馆,可不就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吗?”
怎么又是他?
他是有多闲,为何要同一个南风馆的馆长过不去?
难道是因为她送馆长的清露,让他怀疑馆长和设计他劫掠贡品的人有关?
反正这件事,建昌侯早晚都会发现的,梁子都结下了,也不怕多这么一笔,先想办法将馆长救出来再说。
“找了什么缘由,抓馆长下狱?”
“原先将他扯入了贡品被盗案,一抓回来,就被打了三十大板,一点都没留手,打得皮开肉绽的。”想到那个场面,检校不免啧了两声,继续道,“想不到馆长面子挺大的,天方使臣亲自跑来替他澄清,说是清露是送他的。偷盗贡品的借口站不住脚了,又换了个更绝的——僭侈逾制!这是想将他往死里整。”
“他那家莳花馆,琉璃器皿是有不少,不过,京师之中的销金窟,哪家没个十来件的,说他僭侈逾制,有些过了吧?”
“琉璃器皿倒是没什么,坏就坏在一同搜回来的瓷器上!”
无羡打趣道,“瓷器有什么稀奇的?难不成画春宫图了?”
“春宫图算什么?”检校的眼睛瞟了一圈,见四周没有外人,方才开口道,“哥哥我可只同你说,你别说出去啊!那瓷器的颜色不对,青中泛紫,犯了大忌!”
无羡的心里咯噔一下,坏了,那瓷器的青料用的是西域的回青,发色菁幽,确实比市面上的要深沉些。
“能让我见一下馆长吗?”
检校朝她挤了挤眼,笑得有些猥琐,“他是你的小情人啊?”
“好歹相识一场……”无羡没有辩解,索性将错就错,嘴角僵硬的笑容,让对方更加笃信不疑。
“想不到你年纪不大,却是一个痴情种。”不过回想起馆长的那撩人的眼神,确实有叫人痴迷的魅力。
“哥哥我也不是个冷心冷情的,就让你们见上一面,不过就你一个人,不能待太久。”
“他不是被打伤了吗?哥哥再让我带个大夫进去,给他上个药。”说着,无羡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一块配饰。
检校瞄了一眼,居然是琉璃居出品的,阳光下流光溢彩,可是个好东西。
他快速收入了怀中藏好,笑得如朵菊花,“太见外了,不是?你多带一个人,哥哥我还能跟你计较?”
“哥哥说得是。”无羡召来歌僮,对他安抚了两句,只带了柴胡一人,随着检校进了牢房。
虽然已是干爽的秋季,牢房里依旧充斥着一股霉味,混合在难闻的粪臭中,不觉让人用手捂住了鼻子。
四周关着的囚犯,一张张干瘦蜡黄的脸,在幽暗视线下显得脏兮兮的,裂开的唇瓣间露出一口腌臜的黄牙,笑声回荡的牢狱显得诡异莫测。
无羡蹙起了双眉。
进了牢狱还能笑得出来?
难道是关太久,将人给关傻了吗?
撕拉!——
衣帛的撕裂声自尽头传来,在静谧的走廊中显得很是突兀。
那个方向,是所有人的目光汇聚之处。
无羡的心头,涌起了一抹不好的预感,她立刻加快了步伐,循着那声音的来源跑去。
只见一个猥琐的家伙,将身上肮脏的皂衣半褪了下来,骑在了馆长的身上,一掌打在了他的脸上,“也不看看你的身份,装什么贞节烈女?进了牢里,就是我说得算,给大爷我笑一个,把我哄开心了,赏你口饱饭吃。不然,哼哼,有你好受的!”
看着地上无力躺着的人,一身玄色的锦袍被扯成了碎片,仿若一朵曼沙珠华,在绝望的尘埃中等待着凋谢。
饶是再温和的人,也不由怒从心起。
虚掩的牢门,被无羡一脚踹开,一脸杀气地冲了进去。
随即,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哀嚎,狱卒被撂倒在地。
“你、你是谁?擅闯牢房可是……”
狱卒的话还没说完,又是一脚招呼上去,刻意避过了要害,不会致命,却能让人痛心彻骨。
无羡解开了身上的外衣,俯下身,轻轻地盖在了馆长的身上。
昏暗的光线下,眼前的人影渐渐与记忆中的相互重叠。
“对不起,我来晚了……”
馆长一个字都没说,垂下了眼眸。这个时候,他谁都不想见,尤其是无羡。
他将脸侧向了内侧,无意间,将他脸上的掌印突显了出来。
他的皮肤本就白皙,因为保养得当,就如十多岁的少年一般娇嫩。被打上一个巴掌后,立刻就浮现了红痕。
狱卒缓过了神,嘴里又开始不老实起来,“哟!又来了个娇俏的,衣服都自己解了,大爷我可得好好疼爱你一番!”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无羡眸色暗沉,表情冷郁。
对付这种混蛋,根本不用客气,一个箭步来到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身影前,又给他补了一脚。
狱卒如同一条死狗,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喘着粗气,直到看到了检校出现在牢门外,又振奋起精神,指着无羡告状道,“大人来得正好,这个歹徒擅闯监狱,意图不顾。”
检校觉得,这人怎么那么没眼色呢?没看到他俩是一起来的吗?告状都不会找对象。
“那是我兄弟!”
狱卒吓得一哆嗦,眼里全是愕然,这才识时务地往墙角退了一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无羡招来柴胡,“你替馆长看看伤口。”
馆长紧紧地抓着盖在他身上的衣袍,“我不想治,你们出去……”
“现在不治,你的腿说不定就废了。”无羡故意说得危言耸听。
馆长不为所动,眼中一片死寂,“废就废了,反正我也没想过能活着出去。”
“谁说你不出去的?我会替你想办法的,你可得好好配合治疗。”
馆长的唇角微翘,勾勒出一个凄然的笑容,“想要我死的是建昌侯,谁都救不了我。”
无羡从不轻言放弃,“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这人别的不多,就是钱多,多花些银子,总能把你给救出去的。”
“这一次,就算你有再多的银子都没用。建昌侯本就看你不顺眼,上次就是他暗中派人,将你引去了渌水阁,与杨修撰吵起来的。你若是使了钱,不但救不出我,还会被扣上一顶‘贿赂’的罪名,把你自个儿都牵连进去。”
无羡早就觉得,上次的事太凑巧了些,出门随意上了辆驴车,就到了杨慎所在的渌水阁。她本不愿牵连张允龄,却在离开的时候被人给截住了。
她就猜到背后有人在捣鬼,没想到那个捣鬼的人居然是建昌侯。
她就不明白了,“我哪里招惹他啦?”
“你没招惹他,只是你的宅子被他看中了,不弄死你,他怎么成为新的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