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死了,没有死在天劫之下，而是败给了寿命。
换句话说就是学艺不精，没摸到飞升的边，困死在凡间。
任他如何叱咤风云,也只能看着身躯老朽、衰败、死亡。现在他的魂魄兴意阑珊的看着他的躯体，总觉得自己不该这样。
记忆告诉他，曾有一世尚青涩的黄泉道尊“甘愿”做他的炼丹炉。炼成神丹后轻易地破除天劫，飞升而去。
当然,还没见到别的仙人,方才大笑三声，就被那只老鸟一巴掌打的魂飞魄散。玄清是没能耐见凤凰真身的,悠远的记忆中只有纯粹的火焰,烧他道体，灭他魂魄。
乐极生悲,不外如是。
玄清长长叹息一声，过往种种如烟散去。在苏繁音证道之时他作为修者没有以身合道，也就是说依旧受过去的天道桎梏,只有最后七日光景。
至于夺舍，不过是早死晚死没有什么分别。他累了，也不屑做。
玄清瞥了一眼身边戴着一见生财高帽子蹲在地上努力铲着什么的白影,疑惑道：“你是来拘我的吗？”
白影动作一顿,施施然站起身来。他行的礼很怪异,不在玄清熟悉的范围内,玄清也不在意。那白色鬼差盯了他半响,最后掏出一本册子道：“敢问真人名讳是？”
“这就是生死簿？”玄清眼中透着好奇，“别看了，上面应该没有我的名字。”
“只是生死簿的拓本，跟主本以及副本相连的，没什么修改权限，只能查查。”鬼差看起来有些犯难，“真人如果还想投生的话，不如亲自下阴间向黄泉道尊问问，还有没有办法。”
玄清摇摇头，“我跟你口中黄泉道尊怕是有点嫌隙。”
鬼差一听笑了，“我们一入地府，道尊就跟我们讲阳世恩怨阳世了，地府不会为一些小恩小怨出手。若是道尊为了这点龃龉与真人为难，整个地府都要笑话她的。”
“那是你不知道我干了什么。”玄清想，苏繁音还是没啥脾气，手下的鬼差都没上下尊卑之别，倒是不知道小丫头有什么手段统帅万鬼的。
念头一起难免刹不住车，对九泉之下的幽冥也好奇了起来，玄清拱了拱手道：“劳烦这位兄弟引一下路。”
“不急不急，真人稍等片刻，刚刚我翻阅拓本的时候已经传讯出去，等会儿会有鬼将来接引真人。”白无常说着话，又蹲下身去铲着什么。
玄清看不出他在做甚，在他视线中鬼差所立之地外表上并无异样，就是散发着死气和鬼气，让身为魂魄的玄清有一种安心感。
他站在鬼差身边，问：“从一开始小兄弟便在做什么？”
鬼差顿时满脸苦笑，“真人闭关日久可能不知道，近百年凡间兴起人修鬼道，或抓我们来不及接引的新魂，或干脆杀人炼魂。原初之树倾颓之后才生成的地府，我们对这种事情格外敏感。偏偏这种修行方式精进极快，我们派出去的鬼将死伤过半也没解决问题。”
“然后呢？”
“道尊出手了……”
玄清点点头，他已经退居幕后，对最近百年的门派兴衰并不怎么了解。逼得一方道尊出手，仙对凡是没有悬念的事。
“黄泉道尊不能出幽冥，新生的鬼将孱弱，鬼王就那么几个脱不开身，他们这才肆无忌惮。”鬼差脸上满是无奈的表情。
“不能出幽冥？”玄清就跟听书一样挑挑眉，“那她怎么出手的？让老鸟来吗？”
鬼差愣了一下，反应了半天玄清口中的老鸟是谁，最后哑然失笑：“道尊踏足的地方就是幽冥……她从地狱来，千里之地化为冥土。炼魂宗连同它的七十二个分支以及一个举国信奉炼鬼宗的小国上所有生灵顷刻为鬼，生机尽绝。”
翻手之间掌握生死，玄清听得入迷，仙凡差距太大，苏繁音什么都没做只是踏足阳世，就带来毁灭。
“那你这是？”
“净化冥土。”鬼差手上动作不停，“那几个地方基本成了鬼域，极难自然净化，若放任不管就是幽冥在人间的乐土。我们尽可能的净化，争取二十年内能让凡人居住。”
“她很难过吧。”玄清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按他对苏繁音的理解小丫头应该难过的。
“难过？”鬼差摇摇头，“道尊身负天眼，能见过去未来。如果不这么做炼鬼宗会更加过分，而修士对鬼道了解甚少，根本维持不了平衡。如果请别的仙人出手，死的也不止这么点人。当时的情况下，没有人能比黄泉道尊做的更好了。”
世道变了，苏繁音也变了，至少她现在敢背人命，而不是让凤凰来逼她。
玄清还想问些苏繁音的近况，就听得锁链拖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不知何时黑帽子的鬼差站在玄清身边，用不带感情的声音拉长调子说:“启程。”
白帽鬼差笑着对玄清挥了挥手，“放轻松，道尊还在下面跟被波及的凡人赔不是，不会来找茬的。”
黑帽鬼差攥着铁链，手提一盏花灯，样式是几百年前小女孩喜欢的款式。玄清心说不会是老凤凰以前撒泼打滚买的，苏繁音证道时顺手充作引魂灯吧。
他的魂魄不由自主跟着灯光走，顺着冥河的支流，走上黄泉道。
空中有七轮碧青色的月亮，随着时间流逝还在增加，直到十二轮碧月当空，呈扇形排列在夜空中。幽绿的月光照的整个地府都鬼气森森，目光触及的地方有一处巨大弧形，像是一只蛰伏在暗处的上古巨兽。
枯燥，黑暗，寒冷。黑帽子的鬼差沉默寡言，显得时间格外漫长。
太过无聊，以至于每走一步都像是对自己人生的拷问。玄清想起了很多本以为忘记的事，他的一幼年他的青年……直到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好的好的，荣华富贵我们暂时许不起，衣食无忧是没问题的，您放心，您放心。”
玄清侧目，就看见江晚照还是老样子，穿着打满补丁的书生袍，拿着一支笔一本册子，正对着村民打扮的新死鬼魂点头哈腰。若真要较真起来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他的补丁更多了一些，看起来更寒碜了一些。
鬼魂们接受了他许的来生，黑帽子的鬼差就接手过去，引着他们前行。
“嘿。”江晚照给玄清打了个招呼，“你的情况我应该猜得八九不离十，接下来由我带路吧，直接去奈何桥上找苏繁音。”
江晚照比前一个鬼差有人情味多了，或许是看见玄清太激动，一路给玄清没话找话吵得他脑仁子疼。什么玄光和水湄双宿双飞轮回去了，什么被你杀掉的那小子的妹妹修成了一代大能天天往地府跑，你见她避着点。
玄清赶紧叫停，还自己一个清净。
江晚照咂咂嘴，意犹未尽，指着那个黑色巨兽说，“看见那个黑影没有，咱们幽冥地标性建筑。那是苏繁音哄丹绛那个傻子造的鸟巢，傻鸟还挺开心的，有时候会趴在那边。趁他不在可以拔几根木头下来，正宗凤栖木，不论仙凡都挺少见，不管拿来换灵石还是拿来修炼鬼道都是不错的。”
凤凰在苏繁音证道时构成幽冥的一部分，鬼魂不怕凤火，反而对修行有诸多好处。也不知丹绛对江晚照做了什么，这位判官看起来对他颇有微词。
“老鸟发现肯定要撒泼的。”玄清跟着江晚照诋毁丹绛，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像以前并肩战斗时那样同仇敌忾了起来。
“苏繁音带头，他哪有话讲。拔完塞几根普通木头就是了，左右发现不了。唉，你现在来的不是时候，前些日子苏繁音跟傻鸟吵架了，把他气回了娘家，这要是他在整个地府亮堂的和凡间没什么差别。”
“他们还会吵架？”玄清饶有兴致地问，并没有对“娘家”这个词感到不对劲。
“对啊，每次都是让人怀疑智商的理由。我记得有一次是苏繁音把她珍藏的酒拿出来宴宾客，就因为傻鸟没喝到，开始吵起来，一气之下回了娘家，至此以后我都不想过问他们吵架的原因。”
江晚照刚说完，天际就开始放明。金色霞光如同万马奔腾而来，十二轮幽月被光芒隐没下去。金色鸟儿带领万丈霞光瞬息而至，像流星一般砸向浩浩冥河上的青石桥。
“奇怪，他飞这么快干嘛？难道是出事了。”江晚照眼睛一眨，拉着玄清往地上一踏，瞬息出现一个传送阵。
玄清跟着他出现在桥身，表□□言又止。江晚照回他一个憨憨的笑容，“这不是许久不见，想找你说说话嘛，黄泉道也不怎么长。走，苏繁音就在那边。”
凤凰比他们更快，桥上的苏繁音放下瓷碗，一旁的小童顺势接过她的活计。苏繁音对着凤凰伸出双手，就如同明日入怀。
“你没事吧。”丹绛眼含担忧，急急的检查牵着苏繁音的袖子，缓缓放出灵力检查她是否受伤。
苏繁音摊开手示意自己没事，又抱住他，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怎么啦？想我了？”她也没什么变化，一切恍如发生在昨天。
丹绛本来想说什么，但视线落在分发忘川水的小童身上时顿住了。他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艰涩道：“是不是有个头上长角的来挑战你……”
他感到肩膀上的脑袋点了点头，苏繁音温温和和的声音响起来，“挺好玩一个人，就是自己不小心跌进了冥河，唉……太冲动怎么劝都劝不住。”
“我信你不如信鬼。”丹绛心说，“肯定是你把人家按进去的。”
他放开苏繁音走到小童面前，解开小童头上的包包头，黑发滑下，露出两颗稚嫩的角来。
“你摊上大事了。”江晚照在苏繁音耳边说。“我觉得那孩子看起来眼熟，肯定在哪里见过。”
苏繁音开始小声哔哔，“我不知道，我没见过，突然跳出来下个战书，难道我站在不动让他打吗？”
“你准备一下，魔尊被你按进冥河失忆了。接下来魔界肯定要乱，云遥仙尊肯定要管。这笔因果就算在你头上，加上净化人间的开支，你欠的债也不知何年何月能还清。”丹绛摸了摸孩子的小角，小童温温顺顺对此视而不见，只在他提到魔尊时好奇地抬头，同时不忘兢兢业业向魂魄分发忘川水。
苏繁音在丹绛提到欠债时立马跳起来，“这也要算在我头上？可我并不知道什么魔尊。”
“不然呢？在因果面前又没有不知者不过。”丹绛看她一脸被碰瓷的样子就忍不住笑，看起来就像刚刚证道时的自己，被老牌尊者玩的团团转。
她故作柔弱地捂着心口靠在丹绛肩膀上，“师妹……师妹她不讲道理啊！”
丹绛把她拨开，打趣道：“跟我撒娇不如去跟仙尊撒娇，说不得她能看在往昔的情分上放你一马。”
什么情分，有什么情分？别的道尊试探都小心翼翼，反而你们两个知根知底的坑我如坑狗！苏繁音肚诽心谤，一时间开始怀疑人生。
恋爱感褪去，生死存亡没了。彼此的真情中夹杂起了得失，柴米油盐都能吵一架。
云遥要对天界负责，丹绛身后有百鸟之国，苏繁音立于冥土之上，谁也不是谁的附庸。
她两眼发直，还沉浸在被迫欠债的震惊中，江晚照拍拍她的肩膀，辛灾乐祸道：“别想啦，你玩不过云遥仙尊的，怕是我们地府一辈子要给天界打工，快收拾收拾看看还有什么家当可以抵债吧。”
“债多不愁，她不就是想让仙籍永远走天人道。”苏繁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行来，抬眼问看了半天戏的玄清，“真人是想入我轮回，还是只是想再见我一面？”
丹绛不开心的拉起苏繁音的手，低头玩着她的手指。
“冥河水会让人忘记前程往事。”玄清手上端着一碗小童递给他的黑色液体，犹豫的问，“没有找回记忆的方法？”
“桥上分的这些重新炼制过，随你心意选择何时遗忘，最晚再入轮回前，记忆会被强行剥离。”苏繁音回答，“找回记忆的方法是有，毕竟我与天争命都能赢，只是困难一点。”
玄清笑了笑，“一线希望，还真是你的风格。”
他饮尽碗中的液体，说：“我入轮回。”
苏繁音伸出手指按在他额头，玄清的魂魄感到寒冷与那种天生对上位者的畏惧，随后一阵混混沌沌。苏繁音的声音很轻很轻在他耳边响起，虽然听不清，却能知道是一段祝福。黄泉道尊对所有鬼魂的祝福，祝福他们的来生。
玄清睁眼就在酆都城内，凤凰的光辉让整个地府亮如白昼，街上熙熙攘攘好像与记忆中的凡间也没什么不同。
“看你孤家寡人一个，我先带你熟悉一下酆都吧。”江晚照说。
玄清点头跟上，忍不住往后望去。
依稀可见大开的城门之外奈何桥上，少年人拉着少女，像是岁月装裱好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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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晴天妹子和猴子的□□!
同时感谢一路相随的小伙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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