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所谓的“樊素”是假的,却骗过了李悦,云子珺想也不用想,便知郡守府正进行着对内部的清洗,显然不适合他这个外人参观,云子珺走过一段回廊,便可见着一条银白的小河穿过那头的园子。
雪已经开始化了,路上很湿,云子珺走在早已扫开湿雪的小径上,身后跟着两个李悦派过来的随从。
云子珺披着蓑衣快走两步,来到河边的小亭上,河水在一层薄冰下缓缓流淌着,云子珺倚栏而立,瘦削的身形显得格外单薄。两个随从不敢上亭子里,在外边的假石上远远守候着,整个郡守府像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将山水圈住,也将人圈住,云子珺咳嗽了一声,双手按在扶栏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子珺心思忽然沉寂下来,他仰着头,沉默不语。他的思绪忽然飘回到了过去,一直以来,云子珺都刻意地和他的父亲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次来到郡守府,便是对云父的第一次试探,这种试探是两人长时间冷战的结果,准确地说,自从四年前云商的不作为之后,云子珺已经对他完全失望。他心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想要有足以守护任何人的权利与地位,这一点云商永远也不会理解,恰恰相反,从很早的时候起,云商每一次见到云子珺时,都像是见到一个陌生人一般不加辞色,只是因为云子珺那副可以称得上是脆弱的身体。
“你不配生在我云家!”这是云商第一次在书房里见他时说的话。
那时的云商的形象便是手持长槊,身披铁甲,宛如战神一般。而云子珺却正躺在妹妹的草庐里一口口喝着草药,走上三步便要坐下来喘上两口气。随着云商的话,然后紧跟着而来的,只是木氏的一声叹息。
云子珺是一块璞玉,这是他兄长云子韶第一次同他讨论战策后说的话,没有人能完全看透这个苍白的头颅里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眼里从孩提时起便隐藏了一股忧伤,这股忧伤直到一个叫黑衣的老男人的出现,才慢慢地隐藏起来。
若说云子韶是他的军阵之师,那么黑衣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阴谋家兼老管家,或者说扮演着类似于父亲的角色,云子珺在过去的四年里的每个计划,都大大小小有着黑衣的影子。没有人知道云子珺是如何结识的黑衣,黑衣又是为何心甘情愿的默默守护在云子珺的影子里,所有人只知道那天阳光明媚,云子珺从大街上牵回来一个蓬头老乞丐,于是便有了黑衣。
今天的大夏早已不是百年前几乎使北秦灭国的那个大夏,甚至不是云子珺祖父时代的那个大夏,夏国垂垂老矣,节度使拥兵自重,北秦虎视眈眈,而今的宰相公孙吟懦弱无能,亲宦大权独揽,大河以南连续两年的大旱,将大夏的最后积蓄榨干,土地兼并严重,流民倾野,江山风雨飘摇,而年迈皇帝陛下依旧沉迷于往日的辉煌中,所看到的依旧只是繁华的京都。
乱世就要来了,任何一个同时在京都和京都外的千里无人烟的荒野同时待过的人都会忍不住感慨道。
云子珺不愿做一个旁观者,然后同野草一样被人砍去,因为他还有一个计划没有完成,虽然这只是一个杀人与结盟的计划。除此之外,他对于未来的想象,还是一片空白,他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疲惫的身体一日日衰老,虽然依旧年轻,却无可阻挡。
“云公子,要再去别处走走吗?”一个仆从走上亭子轻声说道,惊醒了沉思中的云子珺。
托云子珺祖父云昰将军的功劳,云家此时在官场之外的名声还是极好的。
云子珺微微一笑:“我自己走吧,你们不用跟着了。”
想必是李悦早已吩咐过什么,仆从没有再说话,只是躬身轻轻地退了下去,很快消失在回廊那头。
这是一个很大的园子,背后靠着一座小山,云子珺沿着曲曲折折的小径向里行去。江南的冬天即使再冷,也不缺生气,只是偌大一个郡守府的后院缺少有人来往,清净如隐世之地,就算偶尔响起几声鸟叫,也看不见鸟在哪里。
云子珺走过一座小桥,忽然看见假山边竟有着几株江南甚是难见的药草,乃是灵君托他找了许久的,便问一旁像是在看护的小童:“这是你家主人种的吗?”
小童穿着厚实的大袄,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看见是生人,朝云子珺嚷道:“这是我今年春天在路上捡的种子,公子的先生还说是很难见的药材呢,就让我在这里找块地方种下了。”
云子珺笑道:“这么说,这些都是你的喽?”
“当然!”小童得意地喊道:“您一定是大公子的客人吧?平常大公子是不让别人来这后园的,只有我不用大公子允许便可随意进出来照看这里的花草呢!”
云子珺蹲下开玩笑似的道:“这可是好东西!那我拿些东西和你换,你可愿意?”
“什么东西?”小童狡黠地看着云子珺问道,“你既然是大公子的朋友,一定很有钱吧?可不能拿些便宜东西哄我!”
“有钱?你说呢?”云子珺摊开手,苦笑道,“你看我像是一出门便带百千两银子的人吗?”
“怎么不像!”小童从上到下把云子珺看了个遍,忽然又转口说道,“不过,既然你是大公子的朋友,便采些去吧,反正到了时节,府里也没什么人用!”
云子珺从小童手里接过一个篮子,小童自己手里也提了一个,说不能便宜了他白得,并且好的药草都在树林子里,要一起采药才行。云子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一直抑郁着的心情也好了很多,于是和那小童约好一刻钟后回到这里,便进了种药的小树林里。
……
云子珺擦了擦额头的微汗,这是半刻钟以后,他靠坐在一块大石后的石椅上,心想要歇歇了,正这时却听见哪里传来一串脚步声。
不是那小童的脚步声,声音虽然很轻,却明显是个大人踩出的声音。
“你迟到了。”不久后一个男声说道,声音听起来倒有点耳熟。
“你在这儿等了很久吧?”是大石后的一个女人发出的声音,说的这句话让云子珺听了有些尴尬,想是有人在此约会或者偷情,正打算起身溜走别坏人好事,却刚一起身他便猛然停下来。因为那个女人又说道:“你这时候来,是因为神教又有什么新消息?”
“有一封信,是那个人给李子兴太守的,也抄了一份到这里来。”
“他还说了什么?”那女子有小声问道。
云子珺悄悄离开,刚一动,便听见大石后那个男人喝道:“是谁!”
接着云子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见一缕剑芒刺向云子珺,云子珺倒在地上一滚躲过剑锋,还未等站起,便感觉脖子上一阵冰寒,一把剑无声息地抵住脖颈。
那女人没有走出来,只问:“是谁?”
云子珺看着脖子上的这把剑,也不看剑的主人,苦笑道:“想不到,又见面了。”
荆远看着云子珺一会儿后,面无表情的朝石头那边道:“一个朋友。”
“朋友?你也会有朋友?”那个女子惊疑不定地问。
荆远把剑收起,朝云子珺轻声道:“你走错路了,小心点。”
还未等云子珺说话,大石那边的女人又道:“荆先生,你还在等什么?他听见了我们的事情!”
荆远摇头道:“我不能杀他。”
回答荆远的却是一支弩箭,直射脸色苍白的云子珺,黝黑的箭头泛着青绿的光芒。
铛!
荆远挥剑拨开弩箭,弩箭的力道并没有当初王欢的弩箭强,因此被很轻巧的拨开飞进几丈外的灌木丛。荆远皱着眉头转过身来,道:“我说过,你不能杀他。”
那女子现出身形来,原来是个丫鬟打扮的少女,穿着粗布衣裳,不施粉黛,怒极尖叫道:“我说杀了他,你忘了大人的意思吗?他听到了我们的事情,你不杀他,是要造反吗!”
荆远向那女子踏近一步,一支弩箭在电光火石间刺向云子珺胸口,荆远长剑一挑,弩箭扎进右手边的树上。荆远此时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向那女子踏近两步,女子这时才忽然想起此人并非是她的下属,不是她能招惹的,看着荆远再次尖叫道:“你干什么!”
那女子说着手一抖,弩箭不偏不斜的飞向荆远,荆远挥手挡开,又近了两步。这是三连发的弩弓,女子把这张弩扔在地上,从袖中滑出一件精巧机关,朝荆远喊道:“你不要过来!他跟你是什么关系,你要如此维护他!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在很久以前——”荆远向前迈了一步,怀念似地说道:“我是持剑的游侠,现在也还是。”
此时两人间只隔四步远,荆远没有再向前,只是说道:“他曾借给我一千两金子,我便答应了会帮他杀一个人,所以我不能杀他。”
女子冷笑道:“太守大人给你的赏金只怕已过万两了吧?”
“你不懂。”荆远叹息了一声,“我不是杀手,只是游侠。”
说完,再次挥剑。这一剑仿佛流水一般没有任何声响,云子珺只看见长剑再次收起,那女子捂着喉咙上的一抹鲜红到底,来不及发出一丝声响,除了下意识地按下了手中的机关。
这是云子珺第二次看见荆远受伤,虽然看不见伤口在哪儿,荆远用剑划开了小臂上的肌肉,从里面取出一根发黑的针来,然后默不做声地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吞下后,向云子珺说道:“一千两金子已还给你,自此我和你再无瓜葛。”
云子珺这才冷静下来,也不回答他,默然转身往回走,却听见荆远在他身后又说了一句话:“你出门还是小心些的好,如果有人有心杀你的话,你已经死一千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