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李陵)军五千人,兵关既尽,士死者过半,而所杀伤匈奴亦万馀人。且引且战……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虏急击,招降陵。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匈奴。其兵尽没,馀亡激得归汉者四百馀人。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汉闻,族陵母妻子。自是之后,李氏门败。而陇下之士居门下者皆用为耻焉。”——《史记·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
是夜。
安城依旧如往昔般喧嚣繁华,贯穿东西的朱雀街上车如流水,行人如织,远近的灯火层层铺叠开来,将整个城市都装裹进淡淡的光辉里。朱雀街的西端,连接着众多名门显贵的院落,这里是整个大夏国权利最集中的地方,毗邻着到处是鳞次栉比的建筑的宫城,一条河道从此流入皇宫里。在西城诸多的院落里,云府是极其不起眼的一座,而与云府隔着两条巷子的宰相府邸,却是一派金碧辉煌的景象。宰相府的后面,是一条漆黑的小巷,在溶溶的夜色笼罩整个大地的时候,一个穿着普通衣裳的少年不急不慢地走到了后门,伸手在门上敲了三下。
“谁?”
少牛伸出了另一只手,手里攥这一块玉佩。就在少年拿出玉佩后,门立刻无声响地打开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到少年身边,说了声请便径直往里头走去。路上,那管家开口道:“相公命我在此迎候客人,请跟我来。”
少年一直可以将自己隐藏在影子里,除了走路便没有其他的动作。宰相府很大,管家只是带着少年走了几个回廊后,来到后院一座小楼下面,管家又道:“大人在楼上等您。”说完便退到一旁一动不动。
少年独自走上小楼,驾轻路熟地来到二楼的一间房门前,门是打开的,可以看见里面是一个十分普通的书房,正燃着檀香,一个老人正出神地望着窗外,丝毫没有注意到少年的到来。少年没有说话,直接走了进去,橘黄的光线打在少年的脸上,让他显得格外瘦削。
老人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立刻从沉思中摆脱出来,一面转过头来,一面笑道:“子珺么?”
这少年,赫然便是乔装了的云子珺。云子珺将手中的玉佩放入怀中,轻笑道:“不用说了,李伯父的玉佩果然很管用呢,”
李秋,即是丞相大人一脸笑容地看着云子珺,说道:“我就知道你这小家伙要过来了,可是为了你家兄长的事情?”
云子珺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叠银钱票据放在桌子上,然后又拿出一张长长的名单递给他,道:“这些都是可以收买的人。”
李秋摸了摸那叠票据,轻声说道:“这大概是云家几十年的积蓄吧,子珺你可真是舍得啊。你是想用它们来替你们云家说好话吗?”
云子珺摇了摇头,道:“说好话,只要几个人在关键的时候提醒陛下一声就够了,太多人只会坏事。”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李秋不动声色地问道。
云子珺道:“我的兄长已经降了北秦,相信会有无数的御史官员跳出来打落水狗,我希望能在一个适当的时间里让这些人集中跳出来,在一个合适的时候让他们的奏折堆满御书房。”
李秋神色怪异地看了云子珺一眼,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所谓合适的时候,大约就是几个关键的人说了一些关键的话以后吧。
云子珺又接着说道:“陛下现在会十分震怒,但不久以后就会因为‘某些人’的关系想起云家的旧情宜来,然后便会因为一些‘巧合’把愤怒转移到那些跳出来的官员身上,只要操作的好,除了能让云家有个安身立命之所等待事情淡去以外,还可以……”
“还可以替我除去一些碍眼的家伙。”李秋打断云子珺的话,说道,“你是这个意思吧?”
“伯父英明。”云子珺躬身行了一礼。
李秋沉吟良久,说道:“这些事,比如说收买官员,自然有人会去做,你要的几个关键人物说的几句话,我也可以做到,但是你知不知道你在做的事情的风险?”
云子珺面无表情地说道:“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做。”
李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到桌子旁边儿,饮了一口清茶,突然说道:“你就这么确定我会帮你,或者说,你——相信我?”
云子珺笑了一声,道:“说实话我更相信我的祖父,他老人家都相信你,我这黄毛小子对您老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云子珺换了一副神色,肃容道:“伯父,您已经老了,而您的某些想让您的栽跟头的同僚却不是。”
这句就是诛心之言了,而且说得极其直接,要是换了另外一个人云子珺也不敢以这样的口气说出来。李秋却仿佛没有听见云子珺的话一般,又接着饮了一口茶,然后又不紧不慢地盯着云子珺看,一直看得云子珺就要以为这位大人有什么不良嗜好时,李秋突然放下茶碗哈哈大笑起来,仰起头开口揶揄道:“云老匹夫有孙如此,亦是人生一大幸事!”
……
次日凌晨,早朝。
温和的日头刚在东方漏了一丝光辉,皇宫的议事大殿已经响了三次朝鼓,文武百官排着长队依次走进大殿,这是三日一次的早朝,眼下陛下还没有到,官员门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说着好的与坏的话题,这是前朝的前朝便有的习惯了,宰相的身边当然也不例外,不过此时我们的老宰相,李秋大人正一脸睡意地趁着皇上还未到时打着小盹,周围的官员们也不敢近前打扰……
陛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公孙失作为一个坐了几十年江山的老皇帝,确是有他矛盾的一方面,譬如说在对待云家的事情上。云子韶的投降而非战死,可以说是任何当初设计这件事的人没有想到的事情,在公孙失看来,当初的默许仅仅只是对云家的一个考验罢了。然而,云子韶却降了,哪怕是战死也比现在好百倍啊,公孙失感觉心中无比愤怒,这种愤怒并不是因为云家,也不是因为北方战局的受阻,而只是因为云家的那个死了多年的人。公孙失与云子珺的祖父云昰之间的关系绝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么简单,一直到了今天,公孙失也都视云家为手足,只是当年的云昰留下来的声望实在是太大,也太危险,出于皇帝的本能,他也要做出打压云家的态势来。
公孙失对云子韶的愤怒仅仅源自于云子韶居然投降了,以云子韶无比敏感的身份,这不单是给云家,也是给朝廷和他自己扇了一个耳刮子,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公孙失几乎就要立刻下令将整个云家下狱,还是那个跟随在公孙失身边四十多年的老太监忽然想起旧日里云家的好来,稍稍劝解了几句,只是命人将云家监视起来。
到了昨日深夜,公孙失没有半点儿睡意,枕边的耳朵旁又响起了爱妃念叨琉璃树要枯了的声音,忽然想起琉璃树正是当年云昰在北疆征战时与当时身为太子的他一同护送的贡品,不觉又有些黯然……
“陛下,宫外又送了奏折来了!”
公孙失夜里起来几个更次,老太监匆匆来到寝宫门口,低头跪着道。
“奏折?都是要朕问云家罪的奏折吧!罢了罢了,朕也睡不着,去把折子拿过来,索性便看看。”公孙失披上了一件衣裳后,站起来说道。
这时已经过了子时,老太监犹豫着轻声说道:“陛下要先歇息么?明日还要早朝呢!”
公孙失走了几步,来到寝宫旁的书房,老太监一路紧紧跟在身后。坐下来后,公孙失喝了一口刚刚奉上的茶醒神,一面说道:“去把奏折搬过来,我倒要看看有多少朝廷栋梁盯着这件事。”
“是!”老太监不敢多说,匆匆退出书房,找了两个小太监把所有有关云子韶的奏折都装进一口大箱子,然后飞快地搬到了公孙失在的书房里。
“就是这些么?”公孙失不知不觉语气中竟带上了一丝怒气,手里随意翻动着上面的几封折子。
老太监不敢说话,低着头等公孙失的吩咐。
“哼!”公孙失怒道,“这些人是想朕把云家给抄家灭族,然后换他们结党营私吧!”
说完,公孙失把手上的奏折都扔进箱子里,阴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就在老太监准备开口劝这位满脸倦意的老皇帝回去休息时,公孙失忽然盯着老太监,开口问道:“半夜里用一大堆奏折来烦朕,老奴才,你收了别人的银子吧?”
老太监浑身一颤,将头搭在地上,惊慌道:“万岁明察,老奴不敢!”
公孙失喜怒不形于色,面无表情说道:“朕要听实话!”
老太监顾不得擦去额头上冒出的冷汗,磕头道:“万岁,老奴确实未受任何人指示,也不敢罔顾国法,收取外臣银钱啊!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老太监心一横,说道:“只是老奴当初与云昰将军同在陛下左右时,老奴曾深受云将军指点,多受其恩惠,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今云将军后人蒙难,老奴心中已乱,只求能救则救,纵使陛下责罚,砍了老奴的头,也在所不惜!”
说完,老太监袖口掉出一份奏折,却署的李秋丞相的名字。
“李秋也要救云家么?”公孙失接过老太监递上来的折子,翻开看了之后沉默了片刻,又道,“也罢,明日早朝就如此行事吧!”
“找人出宫,叫那老东西准备另外一份折子,多讲几条云家的大罪,朕要杀几个人!”公孙失闭上眼睛,淡淡说道。
……
……
第二天早朝的时间并不长,甚至于只做了一件事情,但结果却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这次的朝会看起来似乎十分简单,陛下乾纲独断赦免了云家之罪,只将云商降爵三级,左迁江州左御史,为虚职,自此云家开始完全退出夏朝的权利中心。
关于此次早朝,《夏史》这样记述道:初,云氏子韶降北虏,众皆耻之,云家卿客皆欲去其故主。云氏乃败,朝官十数人奏以为可刑之,言夺云家爵禄荫庇之功,或曰族之可也。时相辅李丞相秋亦陈云氏十大罪,帝不悦,云商次子子珺年十四,持棺而叩宫阙,泣涕曰:“自开国以降,云氏战死者八十九人,辱于北虏者不可计数,今兄辱于竖子之手,亡于敌酋之所,唯愿代兄之过……”帝念彼祖之功,乃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