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疑之间,柳姨娘也没忘了答含玥的话,“前院里来往的都是各府的夫人太太,我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人,又怎好抛头露脸的,接了老爷的嘱托,来探望老太太才是正经的。”
这话说得是十足的漂亮,饶是含玥也说不出半句不是来,老太太更是在心里冷哼一声,怎么都爱拿她这个老家伙做靶子?素日里也没见谁真正过来嘘寒问暖的!
“姨娘坐吧!”
含玥给萃寒使了个眼色,萃寒便搬了个锦凳过来,柳姨娘推脱一二,终究是挨着凳子边坐了。
含玥与姚氏对视一眼,心里想着,如今杨氏已死,大奶奶任婉玉尚不立事又怀着身孕,东府那边儿实则都是柳姨娘在背后打点,既如此,眼前的事儿也不妨与她挑明了,若这柳姨娘是个心思通透的,或许还能帮着劝慰大老爷几句。
想到此处,含玥就笑着开了口,“姨娘来得正好,我和老太太正商量事儿呢,你来了也听一耳朵,回去好与大伯父说一声!”
这话说得不尽客气,言语之间,都是大势已定的味道,柳姨娘虽说事事自谦,可听着含玥这话,心里未免不大舒坦,加上这半年来,东院的大小事儿背地里都是她做主,心里面多少是以主母自居了,当下,被含玥这么轻忽的一句话拉回了现实,柳姨娘心里多少是不快的。
“九姑娘请说!”心里的不快放在一边儿,柳姨娘还是笑着开口问起,她知道自己走这一趟,并不是为了争一口气儿,还有大事儿等着她呢!
含玥道,“姨娘在府里也是老人儿了,想必也知道,咱们两府虽然分了东西两院,却一直一处住了几十年。如今家里的几个哥哥,眼瞧着都要各自娶妻,再这样挤在一处,未免人多事杂,闹出许多不快来。之前老太太提了一句,加上我们太太也想着,她一直帮着大房管家,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大伯母的丧事已了,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把家分一分,日后各自为政,也给几个哥哥挪一挪地方!”
含玥的声音轻轻浅浅的,却又格外透着一股子沉稳干练,一环套着一环,显然是琢磨多时的。柳姨娘听在耳中竟然挑不出反驳之词,可是下意识的,她就觉得这个家不能分,九丫头那么精明的人物,处事一定有她的深意在,大房这边若是贸然松口,日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谁能拿捏得住呢?
“九姑娘,这是哪儿的话?这么说岂不是要生分了?我托大说一句,琛哥儿他们兄弟几个万万是没有这份心思的,再说,婉玉如今怀着身孕,家中的琐事还要赖着二太太做主,况且我们太太刚走,如此贸然分家,传到外人耳中,似乎也……”
柳姨娘言语之间有些乱了方寸,听着也不像深思熟虑之后的说辞,一时间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不过其中意思分明,还是不大赞成分家的。
不等含玥说话,姚氏就笑着道,“姨娘这么想才是真正生分呢!就算分了家,也一样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孟’字,你们这一房常年不在族里,不知道!光咱们这一族,一年下来分家另过的不知有多少,也没见谁家兄弟几个,分家另过就不再相互挽来了!这是自古传下来的规矩,老祖宗的做法还能错了不成?姨娘实在是想多了!”
姚氏的话字字句句都说的有理有节,显然是有备而来,抑扬顿挫之间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柳姨娘的名号在族里也是响亮的很,一个妾室而已,却频频能听到她在大老爷孟山河身边如何得宠的异闻,族里不少妾室通房,都喜欢在人前人后,拿这位柳姨娘说事儿,艳羡之心溢于言表。真也好假也罢,这样的人,多少是不招当家主母待见的,尤其,是姚氏这种位高权重的女主人。
姚氏的话莫说是柳姨娘一时之间无法接话,就是老太太思量许久,也不知如何反驳。
“我只是想着,太快了些……”
平日里,柳姨娘也是牙尖嘴利之辈,何曾见她语噎?含玥的嘴角一勾,暗自叹服姚氏厉害,可是她神思一转,忽而又觉得这是柳姨娘在有意示弱,不禁开口试探。
“姨娘心里不必顾忌,今儿我们太太不在,我这个出嫁的姑娘替她说一句,我们二房人少,日后十妹妹嫁了,父亲膝下也不过就四哥哥一个独苗罢了,所用有限,所以,这个家怎么分?分多少?我们都听大伯父的就是了!”
含玥故意停顿一下,眼睛在老太太和柳姨娘身上一转,又接着道,“如今咱们住的城南大街这处宅子大,就留给大伯父一家吧,还有北直隶老家那处宅子,一并也划给大伯父一家!正好嫂子如今在这里,也帮忙做个见证!”
这话一出口,姚氏还好,老太太和柳姨娘两个不禁震惊起来,饶是再三遮掩,脸上也露出了些许异色,这九丫头居然这么大方,两处宅子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给了大房,究竟是看不上,还是志不在此?
尤其是老太太,心里头更加犹豫不定了,这么一来,她若跟着老二一家一起,岂不是要一道挤到静安寺胡同那处小宅子里?
柳姨娘心下惴惴不安,九姑娘越是如此大度,越是引人怀疑,人生在世必有所图,既然九姑娘能舍下这么多,那么所图之处显然比这两处宅子更多。柳姨娘暗自吞了吞口水,如此局面,已经不是她一个姨娘能掌控得了的。
“九姑娘所言,我心里记下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怎么也要大老爷做主,再说如此分家未免不公,还是等两位老爷商定之后再论吧!”
等两位老爷商定之后再论?柳姨娘这话是觉得她这个出了嫁的姑奶奶在这里胡言分家的事儿不够分量吗?还是觉得爹爹性子软,三言两语的就能糊弄过去?
含玥微微一笑,也并不多说什么,她端了手边的茶,径自喝了起来,柳姨娘既然令有打算,自己也犯不着跟她多费口舌,就像她自己说的,她一个妾室如何就做得了主呢?
含玥叹了口气,心里琢磨着,柳姨娘圆滑世故,虽然自己放出的鱼饵够大,可是像柳姨娘这样的谨慎之辈,宁可不吃,也不会贸然咬钩的。含玥把话摆到台面上,一来是想让老太太知难而退,二来嘛,也是为了在人前做一个姿态,省得日后流言蜚语的不好收场。
“如此就有劳姨娘了!”含玥淡淡一句,算是作结。
柳姨娘一走,杨氏棺椁出府的吉时也大约到了,众人少不得要起身去灵堂那边儿相送,姚氏和含玥相携走在前面,明姐儿扶着老太太走在后头。
看着前面的人走得远,明姐儿就忍不住开口,“外祖母,表姐这是什么意思?打算带着二房净身出门不成?”
分家的事,明姐儿早就从老太太嘴里听说了,这段日子她没少钻研,早打听清楚了,依照大齐律例,家里的产业七成以上都会留给继承祖业的一房,这么细算下来,二舅舅一家还能分到什么呢?
老太太脸色阴沉,半晌才说了一句,“所以你也看到了,你表姐不只对你大舅舅一家,就是对咱们也是比如蛇蝎的。”照着九丫头这意思,这回分家,大房处处占尽便宜,她老太婆若是拖儿带女的再舔着脸跟着二房一处过日子,日后少不得要被人戳脊梁骨了。
明姐儿显然还没有想到这一层,闻言脸色一变,“表姐未免太看不起人了,都是血脉相连的亲眷,她怎么跟防贼似的,再说,咱们也未必就要跟着二舅舅一家。”
“难不成,你还想跟着你大舅舅一家?”老太太冷哼一声!也没有多的话了,九丫头虽然是个刺猬,可她毕竟出嫁了,再说老二夫妻都是好说话的,日后一道相处,也不会像杨氏那样容不得人。
“外祖母,表姐先前说会把父亲救出来,可是真的吗?”明姐儿的脸色有些黯然,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心里是何想法。
她幼时过的也是金尊玉贵,若不是父亲一遭进了大狱,这些年她又怎会寄人篱下,看清世间冷暖?对于那个关在大狱里的父亲,从前她也盼着他回来,可如今这种感觉渐渐的淡了。
“九丫头既然说得出口,十有**能做到。只是你父亲就算回来了也是……”不能留下的!老太太含了半句话没有说完。
这几年,女儿孟岚放不下夫婿,时常派人回赵县大狱里去看,最近的一次消息是说,女婿袁守平已经变得疯疯癫癫的,脏污不堪,甚至日日跟着牢里的蟑螂老鼠说话,这样的人就算救回来也是拖累全家,还不如死了。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你们兄妹两个,日后不用再顶着罪臣之后的名声了。”这些天,老太太已经打定主意,先把人救回来再说,至于如何处置,再做决断不迟。
明姐儿听着老太太的话,也说不上心里是何滋味,她怕冷似的挽住了老太太的胳膊,脚底下的步子不禁快了些……
杨氏的丧礼终究是办的有声有色,出门这一刻,礼乐四起,哭声动天,家里的小辈儿跪了一地送她,这其中,又有诸多豪门子弟出身的女婿,更有含瑜自宫里派出来的女官代祭,场面之大,令人侧目不已。听着耳边肆意的哭声,饶是含玥曾经恨透了杨氏,此刻也不免生了恻隐之心。
棺椁即出大门,含玥就被身边的萃寒扶了起来。眼看着大哥哥孟琛带着孟珏孟璋孟珹兄弟三个扶灵而出,这场葬礼也算是临近的终点。
大老爷带着家里老小站在门口送客,含玥等几个出嫁的姑奶奶,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含璃不知何时凑到了含玥身边,低声与她耳语道,“如何?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吧!”
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含璃的眼睛,含玥淡淡一笑,也不否认,甚至还赞了一句,“还是四姐姐眼睛尖利!是听柳姨娘说的?”
“你也未免太小瞧我了!”含璃呵呵一笑,“就连柳姨娘往延年居走的那一趟,也是我提点她的,不过,就这么一个绊子恐怕也难不倒九妹妹,想来再过一会儿还有一出好戏呢,我且好好等着,看九妹妹如何大杀四方!”
含玥微微眯了眯眼,“怎么?听四姐这话是不打算亲自上场了?”
含璃轻哼一声,“九妹妹又何必在意我呢?”她的目光终于挪到了含玥身上,正色道,“我出不出手你都有法子治我不是?再说,母亲已死,这孟家与我的干系又有多少呢?我倒不如放开了手,且看你们如何斗下去?”
含玥闻言,不禁轻笑一声,这还是含璃多年来第一次拎得这么清,“四姐姐学聪明了!只不过,你是真的想明白了,还是藏着更大的祸心呢?”
时至今日,两姐妹数次撕破脸,言谈之间早没了虚情假意的客气,唇枪舌战之间都有了几分真实的笑意。此刻,即便含玥的话利如刀锋,含璃脸上也不见多少怒色,甚至一样是隐隐带了点笑,若非这样的场合,此等场面落在旁人眼里,还以为姐妹之间关系多好呢!
“呵呵,你还说我包藏祸心,你自己又有多干净呢?你的手里就没沾过旁人的血吗?”含璃蓄意放低了声音,字字珠玑。
“你且擦亮了眼睛,好好看着这世上谁不是半人半鬼的活着,偏你心高气傲的想干净为人,你就敢对天发誓没害过人?就算没有,你也好好回去数数,多少人的前程气运折在了你的手里!说起造孽,你也并不比我少多少?”
这几句话含璃说得轻言细语,却是像刺骨的寒风一阵一阵透过耳朵吹进含玥的心里,想起她动手惩治的那些下人,还有太夫人老太太等人败于她手下时,含恨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含玥真的心有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