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蛉这边的花名册还没有誊完,内院的风波就再度起来了。
流觞馆的西厢房里,含玥自己抱着祺哥儿看架子上的鎏金异兽纹铜炉,小娃娃咿咿呀呀的瞟了几眼,就挣着小身子去看屏风那头的忙碌的丫鬟婆子,显然是对这架子上的死物不感兴趣。隔着一扇屏风,萃寒正坐在桌案前,给各房过来管事妈妈和大丫鬟领月例银子,祺哥儿性子不怕生,又喜热闹,有点响动就要伸着脖子看一眼。
屋里面正忙,外面就匆匆有丫头过来通报。
花朝递进来的话就是,“大厨房那边闹起来了,管事的董妈妈请少夫人过去看看!”
这话乍听着似乎也没什么,可是,下人们犯错,还要她这个做主子的亲自过去断官司,分明是看她年轻,好拿捏吧!
“去把那些闹事的给我叫过来,有一个算一个,来西厢房与我回话!”自从含玥把国公府的庶务接手过来,流觞馆的西厢房就名正言顺的成了丫鬟婆子回事的地方,到现在也算是名声在外了。
当下屋里聚着的这些过来领月例银子的丫鬟和管事妈妈,在各房各院大都是有头有脸的,此刻看了少夫人这般架势,心中都有些唏嘘。
国公府家大业大,各个院里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去大厨房光顾的几乎都是这府里的下人,可不管怎么说,厨房的差事总是油水最多的,能在这种地方当差的,必然根基不浅,这少夫人刚刚上来,就想拿这样的人做筏子给自己立威风,不论是谁看了都觉得含玥这个少夫人多少有点儿心急了。
“紫荆姐姐,这是三姑娘下个月的月银,您收好。”萃寒的声音突兀的把众人的神思拉了回来。
那站在萃寒面前的丫鬟,尴尬的一笑,自萃寒手里接了红纸抱着的银子,又拿了随身带着的印章在萃寒手边的册子上扣了下去,只留了一句“多谢”,说完就匆匆跑了出去。
含玥眉眼一闪也不再多问,继续抱着祺哥儿看百宝阁上的瓶瓶罐罐。
刚刚与萃寒说话的丫头,含玥也是认识的,是三姑娘凤音屋里的大丫鬟紫荆,似乎也是松鹤院出来的,瞧她刚刚魂不守舍的样子,难不成大厨房的案子,这丫头也知道不成?还是此事本就与凤音有关系?
几乎是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大厨房闹事的人才被花朝带了进来。
含玥坐在临窗的小炕上,一手拐在身边的红木炕几上,悠闲的喝着茶,等到人陆陆续续的进来,她抬眼一看,这走在前面的竟是董妈妈。
这一位也算个人物了,国公府内院,除了陆庄刘严几个,也就是她数得着了。她和严妈妈一样,是三太太冯氏的陪房,也是三姑娘薛凤音的乳母,平日里就是个嚣张跋扈的主,是以在人前,比起严妈妈就少了几分体面。
“说说吧,怎么就闹起来了?”含玥看着面前站着的四五个老妈妈,也不说看座,只含着一丝浅笑,和气的问着。
董妈妈见了含玥的样子,心里就不大舒坦。
她心想着,这少夫人好不知道礼数,怎么说她也是三太太身边儿的老仆了,又是三姑娘屋里的大总管。少夫人是小辈儿,不说好声好气的给她上茶吧,至少也赏个凳子坐吧!想不到,这少夫人竟然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把她当犯人似的审了起来,什么规矩?怪不得人人都说她是小户出身,担不起国公府的这份福气!
董妈妈身边站着的几个仆妇,相互看看,而后便推了一个身形矮胖的婆子出来,那婆子是头一回进流觞馆,也是头一回这么近的看含玥。
她一面跪下去磕了个头,一面想着少夫人生的这般娇艳明媚,国公夫人怎么就安心把这国公府的内宅交给她呢?依着她这个厨子看,这少夫人瞧着还不如大奶奶能干呢!
“少夫人明鉴,奴婢,奴婢的男人叫乔贵,她们都叫奴婢乔贵家的,是大厨房的执事婆子。”
含玥略略打量她,随后便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乔贵家的说下去。
那乔贵家的看着含玥一副和气样子,又想着传言都说少夫人与三太太不睦已久,董家的就算背靠三太太又怎样,这一回还真说不准,少夫人心里向着谁呢!
“这么快就要恶人先告状了吗?”不等乔贵家的开口,却是董妈妈突兀的插了一句嘴。
含玥眼睛一眯,好个董妈妈,不愧是三婶儿身边出来的,瞧她这颐指气使的样子,可见是半点没把她这个主子放在眼里,看来严妈妈的下场她是半点没瞧见啊!
“恶人?”含玥冷笑一声,“我这里还没给她定罪呢?您老就这么张口闭口往人家身上扣大帽子,只怕不好吧!”
董妈妈被含玥这么一句噎的说不出话来,她眼神一厉却又很快的收了回去,自从严家的在世子爷手里栽了跟头,那些从前依附于三房的下人,人前人后,都以她马首是瞻,她实实在在威风了好一阵子。
那威风八面的感觉实在是好,换了谁都不愿意轻易放下的,谁不乐意在人前趾高气扬的呢?尤其还是他们这样常年在主子面前卑躬屈膝的下人!
董妈妈虽然性子冲动,但她的人却不傻,惯会审时度势,只凭含玥这么一句话,她就预感,今儿怕是讨不着便宜了!她可不能像严家的一样,自绝后路。
想到此处,董妈妈的声音就软了几分,陪着笑脸道,“少夫人说的是,是老奴嘴拙了,一时失了分寸,少夫人莫要与老奴一般见识!”
还有几分眼力劲儿!含玥在心里轻哼一声,便冲着乔贵家的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乔贵家的横着眼睛狠狠的瞪了董妈妈一眼,嘴里愤愤不平的道,“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董家的嘴馋,到我这儿来讨一碗燕窝,本来嘛,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本也打算容她的,奈何她要的急,偏就盯上了炖给六姑娘的那一盅!”
“怪就怪我性子急,浑说了一句,好歹主仆有别,再拿自己当回事儿,也得先可着小主子来不是……谁知道就这么一句话,就惹怒了她,还不到半刻钟,她就带着人过来砸厨房!现如今,莫说是六姑娘的燕窝了,厨房里乱的都没有下脚的地儿了……”
乔贵家的说话时,董妈妈几次三番的想要插嘴,奈何含玥就坐在那里直勾勾的看她,她就是想开口,也有诸多忌讳,乔贵家的嘴快,三言两语说完了,倒是憋的这董妈妈满脸通红的。
含玥端了手边的茶,仔仔细细的喝几口,才抬头看了一眼董妈妈,“行了,这回轮到你告状了,说吧!”她故意把“告状”的字眼儿咬的深,联系董妈妈先前的那一句“恶人先告状”,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董妈妈自然也是听得出来的,她一张老脸胀的通红,瞪着眼睛咬了咬牙,心里想着,算她倒霉,偏偏这个时候犯到了少夫人手里,少夫人和三太太不睦已久,此时又怎能不拿她出气呢?反正伸脖子缩脖子都是一刀,倒不如放开了说个痛快,少夫人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还能为着这点儿小事儿,真拿她怎么样不成?
“回少夫人的话!”董妈妈一开口就是有些阴阳怪气的,“老奴我这阵子身子不适,外头的良医开了方子,确实得要这燕窝补补身子,这才腆着脸向乔贵家的开了这个口。”
这董妈妈胆子大,一面说着话呢,一面就迈开了步子,在这屋子里走了起来,绕着乔贵家的打转,嘴里不依不饶的道,“本来嘛,就像乔贵家的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她给了,我就领了这份情收着,不给,我也自有别处去要,偏偏她推三阻四的还拿什么六姑娘说嘴……”
“更可恨的,是她还说老奴是仗势欺人,这府里人都知道,奴婢是三太太的陪房,乔贵家的这么说岂不是在嚼三太太的舌头,我岂能忍了她这个,这才一时冲动,带了人闹上去……”
含玥不声不响地听着,手指绕着手里的帕子细细把玩,目光移到了陪着乔贵家的一道过来的三个婆子身上,声音轻巧的开口,“你们呢?有要说的吗?”
那三人互相看看,都抿着嘴摇头,说起来这几人平日里也与乔贵家的多有来往,只是董妈妈势大,不是她们随意能惹的,这一回她们三个壮着胆子陪乔贵家的过来,已经是不容易,哪里还敢多嘴多舌的!
含玥正打量着开口,外面就听到了旌蛉的声音,“哟,今儿是什么风?居然把三姑娘都吹来了,姑娘快里面请!”
想不到紫荆这么快就搬到了救兵,含玥眼睛一闪,饱含深意的看了董妈妈一眼。董妈妈听说是三姑娘,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三姑娘是她奶大的,这种时候又岂会向着外人?
片刻之间,凤音就被旌蛉请了进来。
凤音穿着一身翠纹织锦羽缎斗篷,一进屋,便由着丫鬟帮她解了下来,里头穿着一件颜色更浅一些的流彩暗花锦衣,这一身打扮娇俏玲珑,显得她整个人光彩照人。
含玥在心里面暗暗掰了掰手指,这丫头和含琳一般年纪,过了年也有十五了,想不到竟出落的这样好看了。薛家人的底子都好,不过论起来,家中未嫁的几位姑娘,还是当属这位三妹妹相貌最佳,又是太夫人捧在手心里宠大的,比起她两个妹妹,自然是强了一截的。
“二嫂,我这么冒冒失失的来了,不打扰吧!”凤音一开口,带了点小女儿家的娇弱,又有些遮掩不住的傲慢,果然,这脾气秉性像极了冯氏。
“怎么会呢?”含玥一笑,起身拉了凤音坐到了自己的对面,又让丫头上茶,摆果子点心招待,“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自打我进门,你来我这屋里都不超过三回,我盼着你还来不及呢!”
含玥不轻不重的,点了这么一句,意在告诉凤音,她们姑嫂之间,也不过就是面子情,所以,有些事还是免开尊口的好,就事论事,至于一会儿面子上过不过得去,还是要看董妈妈嘴上的本事。
凤音一坐下就倨傲的往乔贵家的身上看了一眼,她也不说话,那么趾高气扬的看着,那眼神里的鄙夷就好
像是在看一只癞蛤蟆。
含玥望着凤音一笑,“三妹妹过来怕不止为了找我说话吧,你这丫头刚刚从这儿领走了月银,就没听见些许风声?”
凤音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尴尬,她也没想到,二嫂说笑间就把她们主仆俩的底子都掀了起来,也不说给她留点颜面,她不大自在地看了紫荆一眼,嘴里道,“也无非就是来凑个热闹,二嫂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用顾及我!”
含玥一笑,到底是小丫头,年轻气盛,经不得激。她道,“既然来了,三妹妹也别光坐着,也帮着我断断官司吧。”
众人正不明所以,含玥招了招手,坐在里面的萃寒,就拿了两张纸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含玥凤音两人中间隔着的红木小几上。
含玥眉眼微挑,看了陪着凤音一道过来的紫荆一眼,“你叫紫荆对吧?听说你是三妹妹身边的大丫鬟,差不多也该是个识字的,这两张证词你帮我念给众人听听,看看我这丫头写的有没有疏漏!”
紫荆没想到会被少夫人点出来,怔在原地,不知如何动弹,求救的眼神看向了凤音。
不等风音开口,含玥又笑着道,“照着念就行,也不是什么为难事儿,怎么,你心系着你家姑娘,我就使唤不动你了?”
含玥的语气轻快,听不出半点恶意,凤音主仆俩对视一眼渐渐放下心来。加上凤音也想看看二嫂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下人们吵几句嘴罢了,大不了就是各打五十大板的事儿,怎么偏偏就扯这么多花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