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走到外书房门口的时候,就见若宁穿着一身素色衣裙,拎着个食盒站在廊下,瘦消的肩膀上连个披风已没穿一件,瞧她微微苍白的脸色,大约是在这里站的时间也不短了。
若宁听见脚步声,本以为是齐云回来了,没想到一转头就见了白氏,她忙借机会放下手里的食盒,屈膝下去给白氏请安。
“起来吧!”白氏的声音淡淡的,她望了一眼被撂在地上的食盒,笑着与若宁道,“这是太夫人让你送过来的?”
若宁看着白氏沉静如水的双眼,轻轻点了头。一时也不知怎么的,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难堪,这样的手段实在有些下作,夫人心里明镜似的,在她面前耍这些小手段,简直是班门弄斧,她真是不该听了太夫人的挑唆。
白氏冲着身后的云浓努了努嘴,“拿着吧,咱们一块儿进去……”
这个咱们究竟指谁,白氏也没说清楚。可若宁是聪明人,今儿她犯了一次糊涂,自然不会再犯第二次,她忙道,“多谢夫人体谅,我这就回去给太夫人回话了……”
若宁有这样的自知之明,白氏自然也不会拦着,点头笑了笑,就不再多话了。
白氏一进屋,闻着屋里些微潮湿的霉味儿就皱了眉头。
“母亲怎么过来了?”薛凤潇一问出口,就不自觉的后悔起来,这么说,不是平白给了母亲话柄吗?
“我等不来你进钟粹馆,不亲自过来走一趟,还能怎么办?”说着话,白氏不禁叹了口气,纵然她有再大的本事,也终究逃不脱着儿女债的烦扰。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的,怎么又闹起来了?她还在月子里呢,有再大的事,你就不能忍一口气吗?你可知道月子里做下的病根儿,是最不好治的!”刚开始她也以为是小两口又吵了嘴,没两天也就好了,没成想这一闹就是这么些天……
薛凤潇沉吟,心里头是不大想明说的,不管是非对错如何,坦白说,含玥的心思终究是有悖于礼教,果真说出来,母亲会理解吗?
白氏自顾给自己添了一杯茶,动作轻描淡写的,她给足了时间让儿子好好沉思,眼角扫过儿子紧蹙的眉头,嘴角上竟微微带了一点儿笑意……
来这之前,白氏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小夫妻两个都是好面子的人,若不是真有隐情,岂能任事态发酵成这样?她甚至也想过,两人心里是出了什么解不开的心结,不过刚刚看凤潇,那眼里心里藏不住的担心,她心里憋着的这一口气总算松了下来,凤潇对含玥还是在意的紧,这就好,这就有救!
“她知道灵璧的事了!还翻出了几副画,就是从前表姐画得那些……”沉吟半晌,薛凤潇脱口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含玥以为我视她为替身……”
薛凤潇半遮半掩,只提及了自己的那点心思,并没把含玥有意出走的事和盘托出。
难怪!一语惊醒梦中人,白氏的神色收敛,叹了口气才道,“含玥的心思敏锐,这件事迟早是瞒不住的,不过,又何来替身之说?”就她这个婆婆所见,不过大家闺秀的气质略有相同罢了,至于长相嘛,那是各有千秋……
说起这个薛凤潇就头疼不已,声音闷闷的道,“我也想不明白,她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心思?”他若真是那般肤浅的人,当初直接娶了曲家三姑娘多好?
“怪只怪你们两个都是用情至深之人,换做旁人家里,这又算得上什么事儿呢?何况还是一个已故之人?”大家氏族从来都教育女子不得存妒恨之心,可夫妻俩相敬如宾容易,一旦用了真情,又岂能容得下第三个人?
白氏想起当年给自己的夫君纳妾,她何尝不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这个世道不公,为了家业,为了子嗣,为了贤良的名声,身为女子,需要背负的实在是太多了,她自己吃过的苦,她不想让儿媳妇儿重蹈覆辙。不过,鱼和熊掌往往是不可兼得,有些事一旦做了,自然要背上些骂名的。
“不管怎么样,你们俩现在这么僵着也不是个办法吧?”抛开那些琐碎的细节,白氏直戳要害,“府里人多口杂的,时日久了,还指不定有什么更难听的闲言碎语呢……”
白氏的意思很明显,无论如何,总要两个人坐下来说清楚,灵璧怎么说也是过世多年的人了,为了这点儿尘缘旧事,不值得……
薛凤潇欲言又止,几次张口,却又生生的把话吞了回去。看着儿子为难的样子,白氏有些不解,含玥……就算是有自己的些许心思,总归还是个顾全大局的人,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
“母亲放心吧,此事我自会处理!”薛凤潇又叹了一口气,他在外面多少风雨没见过,自己这点家务事,再如何麻烦,总归也不能绊了他的脚去!
白氏点了点头,“也好,日子总归是你们二人在过,我插手进去,总归是不妥当。可凡事,你还是让着她些,别拿你那些大道理与她说,好歹说上一两句软话,比你那些长篇大论有用的多!”
白氏是过来人,又了解儿子的脾性,生怕他与他父亲一个德性!薛凤潇慢慢地应了下来,只感觉自己有一场硬仗要打。
“我听说武夷昨儿晚上回来了?”放下流觞馆的事,白氏又问了起来。
武夷是被薛凤潇派到南边去打听那陈若宁身世的,自打中秋之后,这一走就是二十几天,不知道有没有查出什么消息。
“我还没来得及见他呢,不过之前他传信过来,提及到陈家的遗孤早年间是出过痘疹的,脸上还留了不少印子,我看如今咱们府上这一位,十有八九是个滥竽充数的!只不过细枝末节之处,总要细问问才知道。”
白氏心里松了一口气,那陈若宁若真的是陈家的后人,国公府还真没有理由把人拒之门外,如今查明白了此人的底细,不管有无证据,日后动起手来都会便宜一些!
“能千方百计地扯上陈家,可见这幕后之人用心颇深,且对咱们国公府也是知之甚详的……”
白氏的顾虑,薛凤潇心里早有疑心了,“只怕是有人,摸到了太夫人的软肋,借机会暗度陈仓罢了!所以,那陈若宁的身份,咱们得暂且放着,迫不得已,您还得出面给父亲纳妾,万事也要等到揪出幕后主使再说!”
这是打算按兵不动,釜底抽薪了?白氏面上不置可否的一笑,一夫一子都是武将,说起兵法,她也是能凑几句话的。她扯动嘴角道,“你父亲知道你如此孝顺,指不定回来之后怎么赏你呢!”
其实外面的传言并非全都是真的,至少,薛凤潇并非真的多日未踏足流觞馆。至少每每夜深人静时,含玥屋里总有他的影子。许多时候,他来的时候,含玥也并未真的睡着,只是闭着眼睛装睡,烛火忽明忽暗之间,隔着浅红色的绣花锦账,两人相顾无言,小心翼翼的感受着彼此的存在,仿佛都害怕打破这样的宁静,
即便当日都闹到了那样的地步,再无转圜的可能,可终究,谁都没有勇气,先迈出那一步,既然前后都无路可走,莫不如就这样停在原处……
这样的局面,莫说外人不解,就是两个当事人,嘴上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此一日一日的熬着,含玥眼瞧着就要出月子了。先皇后的孝期已过,祺哥儿的满月酒自然也没有不大操大办的道理。白氏私下里盘算了一下要上门的宾客,略略估摸着,竟是要比先前的飞花宴还要多上几桌。
看着白氏忙的脚不沾地的样子,太夫人私下就道,“流觞馆都闹成什么样子了?她还有心思操持这些!”
冯氏手里掐着一把玫瑰瓜子,边吃边道,“大嫂最是要脸面的人,这种时候哪里顾得上他们小夫妻闹别扭呢!”她的眉眼不经意似的略过自己儿媳妇儿灵韵脸上,“从前看她们婆媳两个好的什么似的,如今一出事,她还不是站在自己儿子这里,可见从前的种种慈爱都是装出来的!”
灵韵不动声色的低下头去看自己裙子上的花样子,像是没听见似的,心里想着再如何,比起自己这位口蜜腹剑的婆婆,国公夫人也是强的多的,至少,不会故意给自己儿媳妇使绊子。
看着灵韵的样子,冯氏也只是撇了撇嘴,自己儿媳妇向来不懂看什么眉眼高低的,这么长时间,她早习惯了,也懒得在人前多费口舌了。
抛开灵韵的不开窍,冯氏又转头去看太夫人,她冲着若宁的方向努了努嘴,“母亲,孟氏眼瞧着就要出月子了,该办的事,您也该琢磨琢磨了,有些事啊,越是拖着,越是夜长梦多……”
若宁原本跪坐在一角摆弄着手里的茶水,听了三太太的话,手里的茶壶几乎握不稳。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再给那位活阎王一样的世子爷做妾了,年轻有为如何?生了一副好皮相又如何?世子爷对她可没那份儿心思,甚至因为某种说不上来的原因,世子爷看她的目光里,隐隐带了一股恨不得杀之后快的意味,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若宁是聪明人,更懂得自保。她自小在风月里打滚,男人的眼神背后带着什么样的心思,她向来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几番交手下来,她早就清楚,薛世子这盘大菜,她是没本事吃进肚子里的,与其这样无味的纠缠不清,倒不如早些放手,另寻出路。
若宁想得明白,不见得太夫人也想的明白,为了此事,太夫人前前后后花了不少功夫,自然不会功亏一篑的,再说,这陈诺宁虽说聪慧,可在太夫人眼里,也不过是一介风尘女子,是死是活她又能有几分在意呢?
顺着冯氏的话,太夫人就笑着道,“快了!我容得她安安稳稳的做了月子,已经是对她的慈悲了。”
灵韵闻言微微抬起头,面上情绪复杂,她想看孟含玥郁郁寡欢的样子,可她偏偏又不满陈若宁一个风尘女子居然也配给薛世子做妾。说到底,纵然她如今已经认命,打算着要安安稳稳的跟着薛凤祥过一辈子,可心里还是藏着几许不甘的。
冯氏听着太夫人的话,眉眼一勾,向着若宁一笑,“还要先恭喜你呢!”
若宁脸上满是欲言又止的委屈,却又不得不开口谢过冯氏。
她心里那点小算盘,太夫人也是略知一二的,数日之前,若宁就托了刘妈妈的口,委婉的向太夫人表过推辞之意,奈何太夫人只做听而不闻之态,加上近来,流觞馆那边儿传过来的动静,都让太夫人心里的念头重新燃了起来。在太夫人看来,若宁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打起退堂鼓。
说话之间,外面就传来陆陆续续的请安声,直到守在门口的刘妈妈恭恭敬敬的唤了一声“夫人”,众人才知,这是白氏过来了,不免纷纷理了理衣襟儿,嘴上也跟着收了刚刚的话头。
白氏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她身后还跟着自己的亲侄女白素,一并还有走在二人后面,捧着见面礼的丫鬟婆子,略略打量,竟有七八个之多。
白素走到人前,与太夫人等人一一行了礼,“给太夫人请安,给三太太请安,四弟妹安好!”
白素的举止落落大方,语笑嫣然中带着一股子亲昵之态。说来,当初白氏的兄长去了南边儿任上,想着自己女儿出阁的日子不远了,不忍她跟着奔波,便把她留给妹妹白氏照顾。是以白素出嫁前客居在国公府有两三年的光景,也算是太夫人和冯氏看着长大的。
太夫人笑着道,“听你姑母说,你陪着你家二郎一道去了任上,这一回回来,怕不是专程为了我们家祺哥儿的满月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