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娴虽神情疑惑,却并未太惊讶。
冷家练兵场,冷君诺那训兵的样子,以及他到了肩辇前,那一身咄咄逼人的气势,那对夜离觞的不屑与嘲讽,初见她的鄙夷与好奇……至今在脑海里还是热乎乎的。
冷君诺的野心勃勃,不只发自骨子里,还有古云荻的推波助澜和冷家上下的扶持。
未来的冷氏皇族的新帝,就算他能扛得起这个头衔,却没看到自己有多蠢。
如今的血族,政通人和,岂是说推翻就能推翻的?
单说他的祖母和他手上的兵马,哪一个是古云姬和夜魇的对手偿?
更何况,古云荻那一计,错漏百出,冷家这一战,注定是一场覆灭的败仗,是古云姬和古云荻姐妹俩恶斗的炮灰。而他冷君诺,就是阵亡最惨烈的棋子。
不过,有野心的男人,自尊与傲骨,素来比寻常人更强悍些。
被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诓骗,不只是里子面子都挂不住,带上枷锁之后,恐怕更是生不如死恨她入骨。这样的人,岂会安分被杀?
经此一事,他大概也变聪明了,没有万全的把握,断然不会轻易杀来王府行刺。
金弄月见归娴若有所思淡然无惊,更无惶恐,不禁诧异地多看她两眼。这丫头似乎和从前不同了,却又说不出哪儿不同。
归娴高髻上,步摇簪上的珍珠垂在脸颊一侧,微低头轻拢着橘粉的金丝蔷薇锦袍,养得愈发的珠圆玉润的娇躯被一身袍服映衬,愈加贵雅艳美,含笑的眉眼更是温静如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气韵。
注意到金弄月探究自己,她便任由她看,却是清楚,自己桀骜的棱角全然不见了,因为那东西只会伤害自己最爱最亲近的人。
她把金弄月让到花厅,命丫鬟端上血茶伺候,问过丫鬟,确定归云归思是否去了太傅那里读书,才放心地与金弄月说起话来。
话语不轻不重,百无聊赖。金弄月端了茶盅,拿茶盅盖慢慢刮了刮艳若玫瑰的茶,没想要喝,却也没有告辞的意思。
隔着茶几,归娴不动声色,轻抿一口果汁,随口问候太后,皇上,皇后,众妃……
金弄月没了耐心,却答非所问,“宫里两位女子,一叫曲蝶,一叫秦梅,在陛下被王爷救回来那一晚,莫名其妙地去邀功,说王妃娘娘被仙影长公主带走时,明钺皇子前去追的,还说,大家都应当有赏,尤其该封赏王妃娘娘您。不知王妃娘娘可认识两位?”
归娴颦眉不解,这曲蝶、秦梅平时胆小,畏惧皇后贵妃们的威严,最不敢往血族王面前凑的,与她贺兰归娴更是无冤无仇,定然也不敢招惹夜明钺,既然如此说,定是看到了夜明钺亲自去追她。
如此暗忖着,心底不禁掀起一阵惊涛狂澜。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是离觞把她抱回来的,她不曾见过夜明钺的踪影,也不知兄弟二人是否见过面,有过什么争执。
而且,那晚离觞对她格外疼宠,已然累极,仍抱着她不肯放手……仿佛,害怕她被什么夺走。
古云姬素来原则坚定,一般不会无缘无故地封赏妃嫔。吸血鬼都是凭家族与血缘结党营私,宫里一个位分,往往影响宫外半边天,因此,若非有子嗣,或功勋卓著的,也断然得不到封赏。
这曲蝶和秦梅……“倒是给皇祖母与母后请安,碰上过,也打过招呼,却不太熟悉,平日也无往来。”
金弄月看不出她话语真假,手肘靠在茶几上,略靠近她,锐冷的眸光直看进她眼底。
“娘娘是知道的,太后娘娘不喜无缘无故地封赏,怕误解娘娘,所以先封了她们,我若回去禀明,那两位的封号怕是要不保了。”
归娴轻声一叹,“父皇专宠母后,将来怕是也不会临幸她们,若只是有孕才能封,怕是几百年后也等不到。后宫里的女子,大都如此可怜,家族里把她们送入宫中,本等着凭靠她们安享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这希望看不到,外面的家人也未免无望。
两位妃嫔那一晚杀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们一言,不只是给自己邀功,若皇祖母实在不想单独封赏她们,就全部都各升一级,也可安抚后宫众妃,更免去父皇和母后为难。”
金弄月像听了个笑话,摇了摇头,“若依娘娘如此说,以后,后宫的规矩,可要就此乱了。”
归娴手捧着自己温热的果汁,心里一阵怅然,若夜离觞当皇帝,将来便是她掌管那么一座充斥着勾心斗角的后宫。
“皇祖母若不想乱规矩,又想叫父皇去临幸她们凭皇嗣封赏,怕是日后众妃被关在宫里,迟早要出事。毕竟,那不是凭规矩就能束缚的人类,也不是一群关在笼子里就可以高枕无忧的鸟雀,她们是厉鬼猛兽,急了会咬人吃人。”
金弄月本就毫无血色的玉颜,愈加苍冷。喝茶之际,却注意到一旁丫鬟嬷嬷都听归娴说话听得聚精会神,她忙摆手忙屏退左右。
“娘娘……还有一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归娴没把嬷嬷当外人,当初是嬷嬷教导我关于血族的一切,甚至手把手的教我如何出其不意地杀吸血鬼,那一晚毒兽来袭,嬷嬷又尽心相护。我们人类素来尊师重道,我早已敬您为长辈,嬷嬷有话不妨直说,不管什么事,归娴都能受得住。”
金弄月自是知道她待自己不同,“奴婢是怕娘娘动了胎气。”
归娴却是听不懂她的话了,“只要王爷安好,我又怎会动胎气?难道……王爷受了伤?”
“娘娘放心,王爷安然无恙!”金弄月隔着茶几倾身凑近她,“奴婢来时,太后娘娘叮嘱,不准奴婢透露半个字的……”
金弄月说着,绕过茶几,手扩在她耳边,一阵慢声细语。
归娴听得心头阵阵惊痛,愣了一下,却还是扬着唇角笑了笑。
“皇上与皇后的娘娘的意思是……”
金弄月本是等着她摔桌子砸茶盅,着实没想到,她竟冷静地问出这么一番话。
“皇上说,只要王爷不是纳妾,借私邸养着也没什么。皇后娘娘却是坚决反对的,一是王妃娘娘您有孕,二则冷家的谋逆之罪,势必要被太后娘娘重罚。朝中已然有许多人说古云荻与王爷乃是师徒,此时救一逆贼,实非明智之举,将来,若王爷被封为太子,少不得被百官与众亲王寻了话柄……”
归娴却是听出了几分意思。
血族中大半的人,仍是死盯着夜离觞,不愿他当储君,他便顺了大家的心意,断了大家的念想,顺便避免了其他皇子暗害。
经过这几日的事,他的心思倒是不难猜了。这个时候,该待她顺利诞下孩子,才是大事。
不过,看眼前,金弄月却是最愿意支持夜离觞的。
“此事,嬷嬷就当不曾对我说过吧!”
金弄月失望地眼瞳微黯,“娘娘是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难道娘娘不想殿下被封储君?”
归娴失笑,“嬷嬷,您忘了?离觞攒下的银两都拿去赈灾了,还有给清筱与冷琉璃修建了楼阁,招兵买马是一纸空谈,手上更无实权,不过在刑部打打酱油,貌似极是受宠深得人心,却因与古云荻的关系,失了皇祖母的宠爱,如今的地位,恐怕是岌岌可危了。”
金弄月尴尬扬了扬唇角,又略坐片刻,告辞离开。
一回宫,她便飞身入了太后寝殿,在铺了牡丹长叹的台阶前跪下,“参见主子。”
歪躺在凤椅上慵懒小憩的古云姬,刚处理完冷家的残渣,听出是金弄月,她疲累地眼皮也没抬。
“都对归娴说了?”
“是。”
“离觞回去了?”
“还没。”
古云姬冷斥,“不知死活的蠢东西!对哀家阳奉阴违就罢了,现在还敢踩到哀家头上去了?!”
金弄月尴尬抿唇,避过夜离觞的话题,忙道,“王妃娘娘说,她与曲蝶和秦梅并无瓜葛,却也不愿看着她们被主子处置,建议主子将所有妃嫔皆升一级,嘉奖所有人的功勋,鉴于皇上只爱皇后一人,也该改一改后宫的封赏规矩。”
“嗯。”古云姬挑眉,思忖了一番,才察觉不对,赫然睁开眼睛,眼底却是血红一片怒火。“改规矩?我血族的规矩,这些年,只有细加完善,还从未改过,这丫头真是胆大包天。”
“主子,王妃娘娘说的都是实情,她担心,照此下去,太后娘娘将来管不住妃嫔,她说,她们都非鸟雀。”
古云姬闷了满腹怒火,面上已然透出几分不耐烦。“离觞那件事也提了?”
“是,王妃娘娘问皇上与皇后娘娘何意,除此之外,她亦不赞成王爷封储,说王爷一无钱,二无权,三地位岌岌可危。”
“哼哼……既然岌岌可危,她还对离觞的蠢事不置一词?”古云姬坐正了身子,思忖着僵了一阵,又嘲讽地嗤笑,“哀家不信她不希望离觞封储,这丫头如此沉得住气,可是比她那个只懂火冒三丈的母亲和皇后可怕多了!”
注意到金弄月还规矩跪着,也才沉思,她狐疑问道,“弄月,你在想什么?”
“奴婢只是在想,王妃娘娘平日是最反对王爷纳妾的,此前那些女人,都被王妃娘娘折腾了一番,为何此次动了真格的?她竟没恼火?”
金弄月说完,又忍不住担心地叹了口气。
“男人的心思,往往摇摆不定,若王妃娘娘长久如此淡漠不管,说不定王爷的心真的远了。”
古云姬也想不通,却也懒得再去多想,“去,把老六给哀家叫来,一并把恬妃宣召来,立储之事,不能再拖着,免得夜长梦多。”
金弄月遗憾地回想着归娴那神情,心不在焉地应着,“奴婢遵命!”
*
晚膳十分,饭菜摆上桌案,归娴耐心坐在桌案前等着,不准归云和归思动筷子,执意等夜离觞回来再吃。
夜离觞一进门,她便笑着迎出去,却见后面又跟进来一位女子,她脚步僵了一下,却不是她猜想的那位。是四公主夜妙戈,她还是与往常一样,一身红丝滚边的月白男装,英姿飒爽,惊艳俏丽,神情却冷如寒冰,分明带着怒火来的。
夜离觞则闲闲迈着脚步,打量着归娴一身水墨蝴蝶锦袍,如欣赏一幅画般惬意,上前正要抱住她,却见她朝着自己身后客气颔首,“四皇姐来的正好,赶上晚膳了。”
夜离觞这才发现,自己看娇妻看得入了神,全然没有察觉背后跟了人进门。
夜妙戈拍了下他的肩,也没与归娴说话,就大步流星进了厅堂内,坐下来就端起茶盅喝了一口。
归云和归思在桌子对面郁闷不已,肚子都已经咕咕叫。
归娴从厅堂那边转回视线,挽住夜离觞的手臂,嗅到他身上无甚异味,纠结的心头才舒展开,抬仰笑脸,细细看了看他,见他的确没有损伤,没有憔悴分毫,才道,“明钺没和你一道回来?”
夜离觞不动声色地从她手中抽手,环住她的肩,疼惜地在她额角轻吻,“他有了新府邸,从今往后你可以耳根子清静了。”
“他一个人住你放心?”
夜离觞脸色微僵,随即释然,“该学的他都学了,该教的咱们也教了他,他若还不知上进,那便是他的事了。”
归娴察觉到还少了一个人,愈加疑惑,“怎么花错也没回来?”
“我派他和泓一去安顿一个朋友,明儿一早他会回来。”
归娴呐呐哦了一声,沉默下去,发现自己想笑,却再也笑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