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绝对是许放远近几年吃过的最压抑的一顿饭了,同时他还必须强迫自己乖顺安静的吃完。
他一面觉得尴尬,十分的想要逃离开来。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是难得的场面,假如有缓和的机会,他也不想因为自己一时冲动再擦肩而过。
毕竟他已经长大了,坐在桌子对面的两个人,也已经成为老人了。
他问的第一个问题,他的养母并没有回答。在她红肿着眼角,紧张着,犹犹豫豫张口的时候,他的养父正好走了进来,打断了这个似乎有些压抑的对话。但同时,许放远也忍不住去想,假如养父没有进门,他的养母会怎样回答呢。
没有他的存在,他们也许过的还不错吧。
但是他这个唯一的养子不在,也必然有些遗憾。
许放远的养父年轻时是个粗壮的汉子,这些年变得越发精瘦,看起来也似乎老了许多,同样没有逃过岁月的痕迹。
许放远见到他的时候脑子里空了一段时间,他忽然想起他和鹿森刚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在逛街,碰见了鹿森的叔父。虽然由于他们家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导致鹿森同他的关系非常淡漠,甚至可以说因为鹿炎,他们是处于敌对的状态。
但是那个人的年纪和许放远的养父差不多大,在许放远的印象里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风度翩翩,神态悠闲,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子养尊处优的意味。
他看向身边的鹿森,鹿森露出一个不屑一顾的表情,仍然好看的不行。
许放远现在再想起来,鹿森的那个样子,和鹿炎后来看待自己的眼神,有一些重合。
那是他第一次有真正现实的意识到,他和鹿森的生活,有着无比巨大的鸿沟。
许放远的养父站在门口,也原地愣了半天。他们同时放空的表情,似乎又像是血脉相连的人。
还是养母拉了拉许放远的手,然后又冲过去作势拍打了他的养父几下,佯作呵斥道:“还愣着干啥,没看到小远回来了!快,快坐下来吃饭,小远还给你买酒了,茅台呢!快尝尝,孩子的孝心。”
养母的动作让许放远的养父离他离得近了些,两个男人之间的距离登时变得尴尬了起来。
许放远难得的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他往后退了两步,又留出来一片空隙。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难以表述的尴尬,并没有再往前行进。
养母忙不迭地回到厨房去忙碌,希望快些把饭菜端上来。许放远跟了两步,原本打算帮忙又被推出来,似乎有意让他同他的养父聊聊天。
“坐吧。”
男人拿了包抽了一半的烟,似乎动作是想给许放远递上去,但是又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只自己拿了一根。许放远看在眼里,替他把火点上。
老老实实的,是一副鹿森都没见过的样子,他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其实许放远并没有那么乖巧,只不过今天又多了一些别的情感掺杂在其中而已。
......
两个人都没说话,彼此一阵沉默。
许放远感到喉咙痒的厉害,对于一个常年烟瘾的人来说,看着别人抽烟自己不犯瘾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更何况此时此刻的环境下,他无疑是十分紧张的,抽烟会让他理智清醒,也能让他放松。
一根烟递过来,男人的手指骨节很粗,泛着劳动者的黝黑,就连指甲里也爬满了多年积蓄的泥垢。
许放远默默接过,自己点上火。他深吸一口不敢吐出去,压进肺里一个大循环。
火快烧到烟屁股,他们仍旧互相没有什么举动。男人一向不善言辞,远不如许放远伶牙俐齿,不过过去他所奉行的棍棒教育,也的确给许放远的身上留下过许多痕迹。
“这几年你在外面做啥呢?过的咋样。”
男人率先打破了沉默,带着浓重家乡口音的话一瞬间又让许放远熟悉了起来。他张口想用家乡话去回答,但是却硬生生夹着一股普通话的味道,一股带着普通话的方言,听着甚至有点好笑。
就像是许放远刚刚南下的时候,那会他还改不过来口音,现在想再变,居然也困难了。
“就打打工,我懒得很,哪个地方都干不长。这边两天那边两天的,最近刚稳定了一点,才想回来看看你们。”
许放远想了想,还是没有把短信的事情说出去。他打算静观其变,一怕打草惊蛇,二也怕他的养父母不知道这事,再让他们平白无故的恐慌。
自己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居然也是带给他们麻烦。想到这里,许放远又有了些愧疚,不过他知道,这种情绪很快又会被自己忘却。
男人听了点点头,两人又沉默半晌。时光静悄悄的过去,暮色照着水泥地上的痕迹,像是长长岁月留下的吻印。两串烟灰落在地上,风一吹就散了到处都是。
“那你最近……”男人想问什么,他看了看许放远,对上了他的眼睛,又很快闪了开来,似乎不敢触到那汪深潭,怕这比他长了一辈的年纪,仍旧被看穿了心思。
“没啥,你个小兔崽子,搁家住着吧。”
从厨房里叮叮当当的传来响声,养母忙着把饭菜端上来。热腾腾的饺子和配菜,似乎像是刚过不久的新年还在的余温一样,盛满了女主人的喜悦。
许放远同养父的尴尬沉默又恰是时机的被打破,他在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总算放松了心情。
养母才管不了那么多,什么尴尬不尴尬的,都是一家人,这是难得的喜庆日子。似乎过去那些她哭天抢地的悲嚎,愤怒而视的指责都不曾存在一样,或是随意就可以被草草掩埋,根本不用再提或者重新放在心上。
许放远带来的茅台被开了一瓶,居然这么快就被摆上了桌。
给自己满上之后,许放远的养父愣了愣,也给他满上了一杯。似乎意识到了,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说话不听管教不听,耳光棍棒就可以服从的少年了。
其实他们早该意识到,小时候的许放远也并不听话。和现在的变化,其实也并没有很大。
养母不断的给许放远的碗里夹菜,许放远现在吃起来其实也没觉得说有特别好吃,都是一些很普通的家常菜,他现在做饭的水平其实比起一般人都专业的多,难免挑剔了点。
但还是默不作声,此刻他也没有资格抬头。
“你别给他夹了,多大人了还把他当小孩啊!你当时要不是这么惯着他……”养父看不过眼,一敲桌子。“……他能出去受这几年罪?”
中间的间断不知道是什么,可能一时的心急口快,养父并不想说这句话,但是他又生生咽了回去。许放远懒得去猜,只有一件事他自始至终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什么过错。
那就是出柜,不是为了今日的鹿森,而是为了这一生的自己。
一辈子的顺从让许放远的养母其实很惧怕他的养父,这一敲桌子的响声似乎让她吓得缩了几分筷子,但很快又被许放远回来的兴奋冲淡了。她咽了咽口水,给许放远和养父的酒杯里都倒满酒,试图做一个缓和关系的作用。
“来来,不说那不开心得了,小远这么长时间都没回家。这一回来,哎呦不得了,又高又壮的,我都没认出来了。你爷俩喝两杯叙叙旧,都别梗着脖子犟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这话听着许放远都觉得有些膈应。不仅仅只是这些年的生疏,这句话几乎是许放远从小听着长大的,他的养父母,家里的所有亲戚,但凡聊天,就要说上这句看似热切的话。
真要毫不在意的亲近,何必一遍遍重复着洗脑。
这是给谁洗脑,给他还是给他们自己。
许放远不明白,不过他除了嫌叨叨的很烦以外,其他的也没啥大的反应。毕竟他也是被说惯了狼心狗肺的。
养父低头看着酒杯满上,仰头先把酒喝了,但不是在敬酒,更像是自己给自己做些什么鼓励一样。许放远不能太不懂规矩,拿起自己的杯子遥遥举起“爸,我敬你一杯,这几年辛苦你了,以后我会常回来的。”
他的养父听了这话居然若有似无地笑了笑,但并没有人明白那个笑容的意思。他摆了摆手,像是叹息像是悲哀“你这几年光顾着打工,耍女朋友了吗?”
“你看你,孩子刚回家,你问这干啥?”
养母给养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说这些不好听的话,但是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养父一拍桌子,冲着身边的养母瞪着眼睛,这一个力道比刚刚不知道大了多少,声音也抬了一个八度,估计门口有人路过都能听得到。
“我问这怎么了?他多大的人了?今年24了吧!我问他谈对象没有这不行吗!”
似乎他仍在隐忍着怒气,多年前被这些人拼命遗忘的东西都瞬间浮在了这个安静的表面,随时可以掀起滔天巨浪,重新给这个世界带来巨大的裂缝。
“耍了一个女的,分了。”
许放远从自己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十分冷静的点上。
“我刚走那会儿的事了,我现在跟我对象在一块,六七年了。”
“是一个会让你们觉得光宗耀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