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白雪纷纷扬扬落了一夜,将宫道边的萧索高树压得密紧紧,整个皇宫一片银装素裹。天光渐晓,月照推开殿门,映入眼帘的是冰洁雪地。静美辽阔。不禁发出一声轻轻的赞叹。
弄玉从暖阁走出来,将手中的汤婆子塞入月照冰冷的掌心里,埋怨道:“小姐。昨夜整整下了一场大雪。这会儿可冷得紧,你木木地站在门口,回头病倒了可怎么办?小姐若要赏雪,您坐暖阁里,从暖阁的窗户看也一样啊。”
月照哭笑不得。双手捧着汤婆子,一股热流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四肢百脉,嘴角浮现出一抹浅笑,无奈道:“晓得了,我算是怕你了。”
弄玉一笑,望着外头此刻败絮般的小雪。轻轻阖上殿门,回身便看到自家小姐消瘦了一圈的背影,身上的锦缎袄裙空落落一片,腰肢是盈盈一握,心中登时涌现出一股酸楚和心疼,柔声说道:“小姐,皇后娘娘前头传来懿旨,解了足禁,用过早膳,奴婢陪您去外头走走?”
月照缓步走到暖阁里,背对着弄玉,因此瞧不到弄玉脸上的强颜欢笑,清音徐徐,玩笑道:“连我站在门口都要啰嗦一大堆,这会儿突发慈悲肯让我去外头了?”
弄玉吐了吐舌头,见小姐不似此前沉溺悲痛之中,她心头也算暗中松了一口气,快步走进暖阁将食盒里的早膳摆在桌面上。因主仆俩是南方人,早膳只是简单的一碗清粥四碟小菜,倒也精致可口。
主仆俩一道用过早膳,弄玉让外头的粗使宫女将碗碟收了下去,端起一盏温水伺候月照漱口,而后替月照盘起了发髻。小半会儿,月照已然梳妆完毕,简单淡雅,好似一只翩翩飞舞的轻盈白蝶。
片刻,外头洒絮般的小雪渐渐停住,月照踏足到庭院外,白茫茫的雪地里衬得她身上披着的那袭嫣红的毡衣分外鲜明。她轻轻捧起一把白雪,团成一团雪球,记忆倏尔飘飞不定。
那年,她还是豆蔻之际,在唐都家中与三叔和哥哥打土泥,每每她被分配到和三叔一组总会拌嘴,偏生她又会被三叔用新奇的玩意儿收买,下次依然乖乖当他的后备员。那时候,她把土泥砸到阿宝表姐身上,害她在哥哥面前大失形象,因而两人有了小过结。如今,哥哥远在西疆,而阿宝表姐恐怕孩子都能爬上坑头了吧,真是物是人非。
一声轻响,月照的后背被一团雪球砸中,她回首望去,但见拂衣公主同样披着一袭嫣红的毡衣,白皙冷艳的花容上带着暖暖的笑意,鼻息间冒出一缕白气,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轻快地说道:“三嫂,你可小心了,本公主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月照回过神思,望着对面几步之隔的拂衣公主,眉梢渐渐溢出笑意,沉寂的眸光发出一阵晶亮的光芒,重新团起手中的雪球回击过去,笑说道:“谁怕谁?想当面我在唐都也是一把好手。”
跟着拂衣公主而来的剑雨见自家主子就这么赤手抓拿冰雪,面色担忧,正想上前去劝阻事,被弄玉一把扯住了衣角。她疑惑地看着弄玉,只见她摇摇头,满怀感激地说道:“剑雨姑娘,你就让公主和我家小姐先痛痛快快玩一会儿吧,很长时间了,我从未见过我家小姐像现现在这么笑着。以前在唐都的时候,我家小姐可爱笑了,老太君,老爷和夫人每每都被小姐逗得开心大笑,宁家上下都道小姐是宁府的开心果呢。只是想不到,短短一年还不到,小姐整个人都变了那么多,莫说不笑了,连话都少得可怕。”
剑雨跟着拂衣公主自是知道发生在月照身上的这些变故,看了看拂衣公主和月照欢快的在雪中打雪球,又望了望弄玉诚恳的目光,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罢,这阵子,我看我家主子也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时时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就让主子们好好闹腾闹腾吧。”
过了小片刻,但见月照和拂衣公主纷纷将身上的毡衣脱掉,这下两个贴身婢女可都忍不住了,齐齐上千劝阻。
月照见弄玉和剑雨都要哭出来的表情,又瞧瞧拂衣公主冻得通红的玉指,轻轻一笑,说:“公主,今儿你我不分胜负,改日我们再一决高下,如何?”
拂衣公主嬉皮笑脸,撒娇地笑说道:“差一点我就赢了嘛。”
剑雨和弄玉慌忙捡起地上的毡衣给各自的主子披上,只听月照包容地柔声说道:“好好,公主比我厉害。”
剑雨一摸拂衣公主的袖子湿了一大片,只怕脚下的绣鞋也好不到哪里去,担忧地说道:“公主,您的袖子都湿凉了,回拂袖宫换身干净的袄裙吧。”
拂衣公主不置可否,一把握住月照的手,渐渐平静下来之后,眼眸中浮现出一丝欣慰,说:“三嫂,这余下半生,你可不能日日愁眉不展了,不然这日子可难熬着呢。”
月照一愣,低垂下眼睑,伤感一笑,轻启朱唇而语:“我已经不是三皇子妃了,公主日后不要再这般称呼了。”见拂衣公主欲言又止的样子,月照反握住她的手,柔柔一笑,宽慰道:“有些事情一旦发生,或许会让命运锦上添花,又或许会使人自此走上完全不同的命途,无论如何,如时间一逝不返,终究是和以前不一样了,连我自身亦是无能为力。你放心,至少在那一天还没到来之前,我会好好活着。”
拂衣公主花容上浮现出伤感之色,是啊,连自身亦是无能为力,否则自遇到了他,为何她总不能和以前那样心无旁骛地舞剑骑马,而总是心猿意马,心思时不时会落在那个人身上呢?
月照见拂衣公主发愣,指尖冰冷,轻拍了拍她的手,催促道:“快回去吧,回头着凉了那可是我的不是。”役引斤巴。
拂衣公主莞尔一笑,说:“知道了,你也快进去换一换吧,瞧到弄玉的脸了吗?急的可都要哭鼻头了。”
两人话别,月照自是回暖阁换下了暖和干净的锦缎袄裙,周身依然散发着热气,方才如此活动一番,顿觉得精神头大振,犹豫片刻,说道:“弄玉,我去宫苑看看兰贵人,你不必陪我过去了。”
弄玉还要再说,月照带了笼袖再次踏出殿门,悠悠走出了停云宫。因兰贵人如今身怀六甲,皇后下了懿旨,让兰贵人独自住进了西偏宫的一处小殿里,小虽是小了点,可是以她的位级,算是越权了。
月照来到泽兰的宫苑,掀开毡帘步入耳房,但见泽兰的腹部微微隆起,面色红润,眉目宁和,眉梢眼角尽是知足的神色。
见月照突然到来,泽兰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眼中的欢喜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来,急急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月照跟前,一把握住她的手,柔嫩温暖的手轻轻替月照拢了拢微微凌乱的鬓发,嘴角一扬,清泪却刹那滑落。
“照儿,你受苦了。”
月照眼眶一红,见泽兰满目疼惜之色,她心里一暖。在这个远离家乡,冷暖自知的皇宫里,只有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是真心如一个亲人那般替她痛,替她愁的。
月照微微退了一步,瞧了瞧泽兰微微隆起来的腹部,忍住了眼眶中的泪,笑了笑,展颜说道:“姐姐如今肚子里怀着胎儿,万事都要小心。”她轻轻替泽兰擦拭掉眼角的泪,宽慰道:“姐姐可别伤心,对肚子里的胎儿可不好。”
泽兰牵着月照的手缓缓坐落在椅子上,让小雨把所有的糕点果盘摆上,月照望着一桌子的东西,哭笑不得道:“姐姐是不是还想再摆一张桌子才可放得下余下的东西?让外头的人都晓得我嘴馋得很呢。”
泽兰柔声一笑,宠溺看着月照,笑说道:“我就愿意了,怎么样?”
“看姐姐的肚子,胎儿该有三个月了吧。”
泽兰轻轻点头,面色浮现出羞赧之色,莞尔一笑,说:“十月份,我随圣驾去暖春园,我从未想过皇上会多看我一眼。不曾想到,在暖春园七日后,皇上竟翻了我的牌子,就是那次暗怀珠胎的吧。”
月照蹙眉,不禁担忧道:“这后宫杀机重重,皇上就把你如此送回来,难道不担心吗?”
泽兰脸色顿时苍白,良久才喏喏道:“皇上把上次跟着圣驾一道去暖春园的妃子都派侍卫送回皇宫,又有皇后娘娘照拂,应该不会有事吧?”
月照见泽兰脸色惊变,自是后悔方才那一番过于直接话语,语气一软,柔声道:“是,是我过于忧虑了,你要好好养胎,生出健健康康的娃娃出来。”
泽兰柔柔一笑,面色慈和恬静,眼角溢出幸福之色,眸光晶亮,似乎在憧憬着美好的将来。忽而,面色微微一沉,语气颇有几分失落,“上回,皇上和我提过,今年皇上就在暖春园过除夕了,不打算回皇宫。”
月照不以为意,将一粒梅子放入口中,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后宫至少还能再安静一段日子。姐姐可知道皇上为何不打算回宫过节吗?”
“哎,这哪里是我一个贵人能问的?也不过是皇上愿意和我说两句话罢了。”顿了顿,泽兰眼眸中流露出不安之色,语气瞬间低落下来,喃喃接口说道:“我伺候皇上几次,隐隐觉得皇上好像病了,后面咳嗽得越来越频繁了。哎,皇上怎么能这么不顾惜龙体,为何不让太医去看看呢?”
月照沉寂的眼眸闪过一阵诧异的光芒,手指拈起来的梅子顿时掉落在地上,惊疑地问道:“病了?”
泽兰回过神思,自觉失言,岔开话题,说:“也不过是我随便猜测的,你莫放在心上,只当我方才胡言乱语吧。”
月照也不勉强,姐妹俩又说了好些话,月照渐渐心不在焉,又见泽兰脸色已然露出几分困意,知道怀孕的人嗜睡,便起身告辞。
回到停云宫,月照坐立不安,这几个月她已经隐隐打听道成殿下便是傅成岚,知道无论如何得尽快将这个消息告诉他。可是,他现在远在西疆,到底要怎么才能让他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