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城低头一看,一夜之间,他竟然两鬓飞霜。
“少年仍未老,岁月忽已晚。不碍的,世间之人终是要老去,即便是帝王之身也不能免。”他看着青城和曼殊淡淡一笑。他们两个突然红了眼。
他不过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竟在这一夕之间有了人生迟暮的感觉。
大队人马默默地走在回京的路上。在队伍的最后,跟着一顶轿撵,里面躺着沉在梦中的青城!
“陛下,前面百里就是京城了!”唐将军来向他禀报。
息城半躺在轿撵里,让人打了轿帘:“即是得胜,为何没有鼓乐?”
“陛下!”唐将军面有难色。
“我三军将士拼死疆场,岂能因一人之故,泯灭将士之功?传旨下去,敲得胜鼓!”轿帘落下,皇帝的轿辇复又向前行去。
“陛下!”唐将军拱手立在路旁,看着皇帝的轿辇踯躅前行。
得胜鼓声声动地,三军将士高奏凯乐得胜还朝。只有他,躺在轿撵里,呕血不止!
城门外,三岁的太子带领满朝文武依次列开跪迎君王还朝!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地痛彻心扉!
皇城里早得了皇帝班师的消息。
留守的皇妃杜兰溪和谈忘忧身穿朝服立于皇城外候着皇帝的车驾。
远远地,皇帝的御辇来了,后面还跟着一顶同样的轿辇,只是那轿前的纱灯,已覆上了一层白纱。
皇帝直接被抬进了未央宫,而另一顶轿子,却进了长乐宫的大门。
太子和皇妃们来见过皇帝。
“元儿,过来……到父皇这里来。”息城坐在榻上冲儿子招了招手。
这个三岁的小儿如今已是太子了。他出征,他替他监国。
元儿见父亲召唤他,便起身来到他跟前,“父皇,娘亲为何没随父皇一起回来?元儿想娘亲了。”
出征那天,他对元儿说,让他好好监国,他去接娘亲回来!如今却只有他一人活着回来了。
看着儿子眼含泪花,他歉意地拉过儿子,“元儿,是父皇不好,没有给元儿接回娘亲!是父皇不好!”
抱着太子,息城终于能放心地流下眼泪了,太子和皇妃们也终于能痛快地哭出来了。
许是悲痛太过,他又开始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又开始呕血。
宫里顿时乱作一团。
御医早已侯在一旁,给皇帝诊过脉后,请皇上静养。息城躺在榻上,冲周围的人摆了摆手。
“都下去吧!”
皇妃们带着太子退了出去。
傍晚时分,宫里传出旨意:册封长乐公主为皇后,以后礼葬入皇陵。
皇宫内外一片缟素。
入夜时分。
息城在一阵咳嗽声中醒来,昏暗的烛光里,忘忧正坐在榻旁抹眼泪。
“小丫头,朕还没死呢,你就开始哭。”他拉了忘忧的衣角,强扯了个笑脸出来,身上没有一丝力气。
“陛下,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忘忧见他醒来,慌忙端过碗来。
“你又要喂我吃什么?”
想起他那些年被忘忧喂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他轻轻笑开了。
“皇上。”忘忧也勉勉强强扯出点笑容来,这句话她听了好多年。
如今他面色苍白如纸,却还顾念着让他们宽心,忘忧深吸了一口气。
“那时候五妹管朕叫相公。”他好怀念在客栈度过的那些岁月。
“皇上,那时候忘忧还小,不懂事。”忘忧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五妹,你可后悔进宫?”
自盈儿走后,他们看他的眼神都变了。那里,他读出了他们对君王的敬畏。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皇上,忘忧不后悔。忘忧只是不明白,皇上即是不舍公主,为何却不后退换人?”这句话憋在她心里很久,终于是不吐不快。
“换人?谈何容易?”
息城叹了口气,“两军相争勇者胜。一旦后退,必将动摇军心,导致几十万大军一溃千里。
朕怎能因一人之私,置三军将士性命于不顾?我南息国倾举国之力征讨暮图王,一旦战败,百姓必将重陷水火。以前的努力便全都没有了。”
“可是……”
忘忧还想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们说朕爱江山胜过盈儿,朕想了想可能是吧。毕竟在那一刻朕舍了她。只是,她不在了,朕又岂能活下去?朕要这江山又有何用?”
“皇上,皇上一定会好起来的。”
听他说得泄气,忘忧又哭了。
“傻丫头,朕自然会好的。元儿还小,朕还得看着他长大呢。”
话说得太多,息城又咳起来。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刚进九月便已下了第一场雪。
息城每日都要宣兰溪儿和曼姝来给他读奏章。兰溪儿出自相府,曼姝自幼从军,有这一文一武两位皇妃帮他处理政事,他虽缠绵病榻月余,也不至于荒废了朝政。
“战事结束了,该与民生息了。下诏,南息国百姓免赋三年。”他斜倚榻上,一如他父皇当年。
“是!”
兰溪儿刚应了一声,太子便穿着一身劲装从外面跑进来,“父皇,父皇,外面下雪了,好大呢!”
“元儿,你都是太子了,为何还到处跑来跑去?”息城眼神微嗔地看着儿子,他还是个孩子。
“父皇,母妃们说元儿已经读了几个时辰书,可以来看看父皇了。”
元儿热络络地凑上来,带着一身的凉气,小手却是温热的,“父皇,要不要和元儿出去看看雪?”
“好,父皇和元儿出去看看。”看着元儿红红的小脸蛋,他应了。
他是皇帝,也是父亲,这几年日日忙于朝政都没好好陪过儿子。
“皇上,外面雪大。”兰溪儿忧心地看了一眼窗外。这么大的风出去,她怕他的身子受不住。
“无妨,多穿点就是了。”
息城支撑着起身,兰溪儿和曼姝赶紧为他更衣。月白色的锦袍外面罩了一件玄色的裘皮斗篷。
自她走后,他的世界便成了黑白两色。她带走了他生命中的颜色。
“元儿,去御花园可好?”
他领着元儿出了门。
门外雪里,站着含笑和忘忧两位皇妃。大片的雪花落在衣服上,头发上,甚至是睫毛上。
“陛下!”
她们见了他齐齐地行了礼。
看着他们立在雪地里,息城微微一愣,“你们……为何不进去?”
“外面寒气大,怕过了凉气给陛下。”含笑对着手哈了一口气。
“走吧,一起去走走。”
他头前领着元儿,后面跟着他的四位皇妃,再后面跟着皇帝的銮驾。
他们就这么默默地信步走去。走过东宫的大门,息城停了停。当年,盈儿就住在东宫,一直到她离开。
“皇上,御花园还在前面。”
含笑过来催促道。
“走吧!”他轻叹了一声,盈儿若泉下有知定不会原谅他。
御花园里百花凋零,只假山旁的几棵海棠树挂满了红红的果子。那一颗颗嫣红的果子,在白雪的覆盖下,个个如盛放的花朵。
她喜欢红色的海棠。御花园里的海棠树是她亲手所植,她说海棠果红红的,落了雪如傲雪红梅。
息城伸手将一串海棠果上面的雪拂落,留下手上透骨的寒,“今年冬天来得太早了。”
“父皇,儿臣宫里那棵海棠树上也盖了一层白雪,甚是好看呢。”
看着儿子无邪的小脸,他点点头,“那棵海棠树是这宫里最好看的,父皇也很喜欢呢。”
“父皇要不要去看看它?”
“好啊!”
说完,他又低头咳了起来,雪上落下斑斑点点的红色,他又呕血了。
“元儿,父皇身体不适,改日再去可好?”兰溪儿过来牵过元儿。
剩下几人忙过来扶住他,“陛下,天气凉,还是先回宫吧。”
息城:“……”
一阵咳声里,他被扶上御辇抬走了,留下雪地上几点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