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一收,夏荷闲了下来。
虽说是还要动笔写种玉米的法子,但起初的时候,夏荷是带了些轻蔑地在想,不就是写几个字的事儿么,用不了多少时间吧。他本是想去镇上找份儿短工,哪怕是出力气的也好,反正他别的没有,力气可是一把。张十一却说什么都不肯,让他好好在家呆着,还瞪他一眼,道是:“你爹还没到没你干活,就要把你饿死的地步!好好写你那东西去。”
夏荷只好把那破败的书房收拾了一下,闷在书房中,面前摊着白纸,手中握着笔,开始出神。
说是要写本书出来,但想得容易,做起来却哪有那么简单。夏荷干巴巴地写了一页字,将自己觉得该说明的东西一样样列明白了,就觉得没什么可以往上添的了。
夏荷翻了翻李慕留下的几本游记杂书,对照着自己的那东西,觉得自己应该引经据典,先阐明这玉米的来历、模样,如何到他手里的,再多描写一番这安乐村的景致,最后才是写玉米该如何耕种。尽管安乐村的模样在夏荷眼中可着实没什么可写的,写出来也不过是用来让这本书显得厚实一些,并没有什么太大用途。
照葫芦画瓢,夏荷磨蹭了个把月时间,又成就了第二份手稿后,正志满意得,从头再阅了一遍,却觉得自己写的又臭又长,并无半分文采,还及不上之前的那一张纸。
原本想着这事儿轻松自如,自己还可以打分工来做,晚上回来再琢磨着怎么落笔的夏荷,这下子终于觉得张十一的说法是对的了。在李慕回来前的这几个月功夫,他还是全神贯注在这上头吧。
除却偶或去李家一趟,把小金宝接过来玩上一日外,夏荷将自己关在书房中,难得用功。
张十一瞧着欣慰,又有些心酸。
兰娘却是十分高兴:“咱们家夏荷,终于懂事了。”
“哼。”张十一道是,“要是用上一半的功夫在四书五经上,想咱们家说不准明年就能出个秀才公了。”
“好啦,让他做自己乐意做的事儿吧。”兰娘马上道是。
张十一悻悻地闭了嘴,怎么觉得兰娘胳膊肘儿似乎越发拐向夏荷了?
夏荷将前头写满的白纸都揉了,刚要扔,又依依不舍,一页页地给展开来。尽管觉得自己写的东西粗鄙不堪,不忍再读,却还是硬着头皮,又仔细读了两回,才开始第三次落笔。这一回,夏荷写的更慢了,有时候一天都没法子写十几个字。尽管进展令人着急,张十一去看过一回后,倒放下了心。
兰娘反而奇怪,问他道是:“还以为你会嫌弃夏荷又在偷懒呢。”
“每日用上一刻钟,写两笔,搁置在一旁。与每日花上一整天的功夫,都投入在这上头,却只写了两笔,那还是不一样的。”张十一这般解释,“哪个能著书立传的,不都得字字斟酌?文字有如玉石,需好好雕琢。”
兰娘却吓了一跳,夏荷不是只打算写个种玉米的法子么,怎么成了著书立传了?
张十一却摸了摸荷包,上回为了给夏荷改户籍,本想塞银钱给人,却没能塞出去,这些钱,他倒是不介意,都给夏荷换成纸笔。
忙碌起来的日子总过得极快,忽然有一天,夏荷推开门一看,发现外头下雪了。
他赶紧爬起来,抓着院子里的扫帚去扫雪。兰娘和张十一的身子都不算太好,万一摔着了可不妙。等兰娘起来的时候,便见院子里都扫干净了,夏荷脸上和手上都红红的,像是被冻着了,哎呀一声:“快进屋坐着去!娘给你熬姜汤喝。怎么瞧着下雪了,出门还不多穿点儿啊?”
“没事,娘,我好着呢。”夏荷嘿嘿笑。
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就要过年了,李慕在初雪时分,送来了他的第四封信。
这一回甚至就只是四个字:“将归,勿念。”
夏荷赶紧将信继续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心道是,怎么可能会勿念呢,这种言不由衷的客套话,也就那些文人墨客爱挂在嘴边。要他说,喜欢就是喜欢,想念就是想念。
夏荷惦记着李慕,这一天忽然走了神,在纸上写下了:“慕哥,想你。”
偏偏被张十一给看见了。
当爹的又生气起来:“走什么神,还以为你在用功,我就知道你坚持不了几日!”
夏荷忙回神,这才瞧见自己写下了什么,赶紧将那张纸压在最底下,把手中的书稿递到张十一面前,以证自己并不是一直在偷懒:“爹,瞧我写的!”
张十一关切着夏荷的进展呢,每日当夏荷去睡的时候,他都会偷偷溜进来,掌着灯仔仔细细看过,哪里不知道夏荷这些日子是真用上功夫了,刚刚也不过是说气话。见夏荷不服气的样子,张十一哼了一声:“写的是不错,就是你那一手狗刨似的字,能不能好好练练?”
夏荷写字没形没骨,拿着树枝子在沙盘上划拉,倒还凑合,但一旦用起笔来,就一个个都趴在纸上似的,张十一和李慕都瞧不惯,却也没法让他彻底给改了。
夏荷只好把自己的东西收拢回来,不去理张十一了。
在夏荷身边呆了一会儿,张十一却忽然叹气,道是:“唉,行吧,是爹对不起你。”
夏荷一愣,全然不知为何张十一会忽然说这种话出来。
张十一心里头却在想,若是张家没有遭难,那夏荷他们姐弟三个,理应在那四季如春的南城快活地长大,可以各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养得富富贵贵地,每日只需读书、绣花,而不必忙活在灶膛和田间,等成人后,各自该有一段好姻缘,不要求对方的家财万贯,至少要是书香门第。如若那时,夏荷也无需假扮女子,大概也不会把他自个儿都绕糊涂了,最终去喜欢上一个男子吧。
只可惜,只可惜啊,造化弄人。
张十一摇头晃脑,丢下一句莫名的话,便背着手,走了出去,徒留一个夏荷,搞不清他在感伤些什么。
许是因为那日被张十一嫌弃了,在李慕回来之前,夏荷又誊写了一遍自己涂改过许多回的稿子。
装订成册后也不过薄薄一本,名字还未定,空在那儿,不过有一回金宝来玩,夏荷跟这个大字不识的小娃娃炫耀时,没留神,被金宝在上头摁了个小手印。
夏荷又收到了第五封信,这一回上头只写了一个日期,甚至不曾写这个日子是做什么的。但夏荷心中欢悦起来,他知道,这就是李慕的归期了。
在那一天,夏荷特地留着门,不肯错过门口的半点声响。
兰娘还在那儿数落他呢:“人家二姑爷就算是果真要今日到饶南,头一个也是回自己家,你现在就眼巴巴地盼着做什么呢?”
“说不准他会立刻过来呢。”夏荷道是,“说不准,还会直接抱着金宝过来呢。”
没料到真被夏荷给猜中了,李慕回家一趟,见过了老母亲后,便打算着往张家这儿来。金宝耳朵尖,一听李慕要来找他姨舅舅,立刻抱上了李慕的大腿,大有如果李慕不肯带他,他就不放手的架势。
瞧着金宝那一脸坚定的神色,李慕执拗不过,只好把这个娃娃给一同抱上了。
金宝这下子开心了,吧唧一口亲在李慕的脸颊上。
李老太太笑呵呵道是:“瞧这孩子,刚刚见爹爹回来了还不怎么亲近,一听要去见夏荷,倒是开始讨好你了。”
金宝眼珠子滴溜溜在转,就是不肯瞧李慕一眼。
李慕其实颇有些失落的,不过想想金宝还这么小,自己又常常不在家,小娃娃跟自己生分了也是正常的。只能再待上几年,等自己能重归田野,到时候再好好地教这个孩子吧。
抱着自己的娃娃,李慕赶往张家。
见李慕果真来了,兰娘愣了下,马上去多备一些饭食去。
夏荷远远听着,开心地喊:“慕哥!”
他笑起来,像这寒冬里,最为暖和的太阳。
李慕想要张开双臂,把人给拥在怀中,却碍着兰娘在,碍着他怀里还抱着个半大娃娃。
夏荷却没那么多顾忌,一把将金宝和李慕一块儿给抱着了。瞧金宝立马将他那带着些凉意的小手贴在夏荷的脖子上,往夏荷身上靠,夏荷把人给抱了起来。
“呀,金宝怎么这么凉呀。——走,咱们进屋去,里头着着炉子呢。”夏荷忙要走。
李慕手指尖略过夏荷的耳垂,却也只觉得夏荷身上带着寒意,道是:“夏荷,你也不要冻着,我给你带了件毛大氅。”说着,他从身后的车上翻找出来,披在夏荷身上,把夏荷裹得,毛茸茸地。
“呀,这么贵重的东西,二姑爷可不能买给夏荷呀!”兰娘转头一瞧,忙道是。
“无碍,岳母和岳父也是有的,庆阳那边的毛皮要比咱们镇上便宜。”李慕解释道是。他惦念着夏荷没有冬天穿的男装,特地买了不少,为了显得不那么突兀,又给自己、给李老太太、林婶、张家夫妇,都准备了件。
唯独李慕自己身上和夏荷的那件瞧上去样式相似,兰娘一瞧,心底里便有了数,怕自己都是顺带着的吧。
这二姑爷,对夏荷可真上心。唉,要夏荷真是三女儿,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