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裳很久以前——上一世——就知道补课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而此刻,更让她痛苦的,是这个补课似乎有着无限继续下去的趋势。
“点染!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是点染,不是点皴!”教绘画的老太太粗声粗气地大声吼着,用她干枯细瘦的手拍打着千裳的画案,千裳手一抖,一大滴墨汁坠下去,正好掉在刚画出的山头上。整张画顷刻间毁于一旦。
风艳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很响的嗤笑,反应过来后迅速捂上自己的嘴,装模作样地低头画了起来。
可惜老太太虽然年纪很大,耳朵倒还尖的很。只见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风艳的画案前,低头一看画纸,又开始“啪啪”地拍起画案来:“告诉你多少次了,要轻!要淡!看看你画的什么玩意儿,乌七八黑的一团,你以为你是画乌鸦呢?”
风艳低头不吭声,眼睛里却燃烧着蓬蓬的怒火,画室里寥寥五六个学生,也都低着头屏气凝神,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老太太一时找不到出头鸟,气哼哼地迈着步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路上不歇气地嘟嘟囔囔。
“你们这些学生——”千裳几乎不发声音地道。
“你们这些学生,”老太太毫无所觉,在那里絮絮叨叨,“一个个课也不认真听,什么什么都不会,到头来考试不过还要我浪费时间教你们几个朽木!还是皇族呢,我看连普通妖族都比不上!”
“我的小孙子——”千裳默念。
“我的小孙子,才七岁就会画人物画了,瞧瞧你们,学了快一百年了,连块山石都画不好,你们还能干点什么?”
每次都是这几句,就不能换点儿新鲜的吗?你说不腻,我们听都听腻了。千裳摇着头,撤掉那张被墨汁毁了的画纸,把砚挪过来慢慢的研着墨。
“可怜我一把老骨头了,还要撑着身子给你们讲课,我在皇幼院教了这么多年课了,从来就没见过你们这么差的学生——”
“真是气死我了。”千裳低声道。
“真是气死我了!”老太太同往常一样用这句话结束了她的抱怨。
坐在千裳前面的男生清清楚楚的听见了千裳的话,没忍住“噗嗤”一笑,尽管声音很低,但在鸦雀无声的画室里,这声音还是清晰的传进了老太太的耳朵。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立刻盯住了他:“祁简,你在笑什么?”
祁简站起来,迅速地用袖子挡着偏了一下头,千裳可以看见他俊秀的脸上一双带着笑意的桃花眼。
结果他刚偏过头,声音就迅速的变成了哽咽——这让千裳大为吃惊——只听他道:“老师,我不是笑,我是······我实在是太伤心了······都怪我们,都是我们没用,才害得老师您这么辛苦······这么生气······老师您惩罚我吧,只要、只要您能开心······”
说到最后,他还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仿佛真的哭出来了似的。
千裳在他后面看得目瞪口呆。要不是亲眼看到他眼中闪过不屑的笑意,她真的会当真的!这演技,千裳真是拍马也赶不上啊!
老太太被祁简一番“发自肺腑”的话感动的热泪盈眶。她不知从哪抽出一条黑帕子,捂在嘴上抽噎着:“好孩子······真是好孩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学生······来,让老师看看对你的画作。”
她快步走过来(期间由于过于激动还被自己的椅子绊了一下),举起祁简的画细细端详:“不错,真不错,画得太好了。”她慈爱地拍拍祁简的肩膀:“快坐下。”
她转身看向其他同学(黑手帕还搭在嘴上),说道:“今天就算是你们的考试了,来把你们的画都送到前面让我看看。”
她又看着祁简道:“你的画非常不错,非常好,你合格了。”她掏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记了几笔:“我想,你一定能拿到甲上。”
什么?
千裳差点跳起来,她明明看见祁简那张画上只有几条线、几个奇形怪状不知道是什么的痕迹,这都能拿甲上,除非他考的是抽象画!
看着自己面前的白纸,还有刚才那张沾了一大块墨迹被她扔到一边去的废画,挣扎了一会儿,千裳举起那张废画,没抱什么希望地喊:“老师——”
老太太扫了一眼,在本子上记了个丙中:“不合格。”
“可是我只是——”千裳垂死挣扎着。
“不合格。”老太太转身就走。
“可是他都合格了,为什么我不合格?”千裳气愤道。
老太太转过头,脸上的每根皱纹都在抖,吼得比千裳还大声:“连最基本的画面整洁都做不到,你还想合格?”
她脚步很重地“通通”走到讲台前,把自己桌子上那几张画翻得“哗哗”响,然后一张一张撇到地上。
“不合格,不合格,全都不合格!就你们这种水平还想上乾坤院?全都给我乖乖补课!”
她用干枯的手抖动着一指千裳,活像一只正在吐丝的大蜘蛛:“尤其是你,画的什么东西!再敢跟我顶嘴,就给我滚出皇幼院!”
千裳气得浑身发抖,但同时又有一种恐惧——她头上的琴印开始突突跳动,一股邪火直冲心肺,有个诡秘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响起:“杀了她······杀了她······”——她如何能被它控制,变成杀人狂魔!
但紧接着,脑海中又是一道蓝光闪过,将那个诡秘的声音击的粉碎,然而千裳的头痛此时也达到了顶峰,她脸色苍白如雪,把下唇咬出了细密的小血珠,拼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尖叫出来——连她自己都惊讶自己居然还能站住。
过了一阵,头痛渐渐消退,千裳听到有个人站在自己面前说道:“你没事吧?”
刚才头痛太过剧烈,生生切断了她的感官与外界的联系,此时她重新开启神识,才发现老太太同其他同学都已离去,只有那个叫祁简的男孩还站在她面前,正略带愧疚地看着她。
“我没事。”千裳低声说道,用手扶着面前的桌子,脑袋有一种宿醉后的疼痛和晕眩。
“都是因为我。”祁简倒没犹豫,直接承认了。
“跟你没关系。”千裳有气无力道,她现在头痛得厉害,实在没精力和他讨论这个问题。她摇晃着朝外走去,被一把椅子一绊,“咣”地一声撞到了门框上。
“你没事吧?”祁简在后面喊。
千裳痛的泪水直冒,不过这外来的疼痛似乎减轻了她的晕眩程度。她扶着门框站直身子。
“你别担心,”不知祁简把她的沉默理解成了什么意思,只听他大声道,“我会给你报仇的。”
正往外走的千裳顿住了:“你说什么?”
“我会给你报仇的。”祁简毫不犹豫地重复了一遍,用的是一种相当轻快的口气。
“可她刚刚才给了你甲上啊!”千裳颇觉不可思议。
“不过今天罢了,若不是我对她说好话······她平时可不是这么对我的。”祁简很清楚,因此眼中是明明白白的寒凉。看着千裳,他忽然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你等着看好了。”
千裳觉得自己真是小瞧他了······果然啊,虽然披着一个十岁孩童的皮,内里还是一个已经快一百岁的妖啊,她果然不该用人类小孩的水平去看待他的。
“怎么说我也补了七年了,她这是什么态度,说的是什么话!”当着焱云舞他们的面,千裳气愤道。当然,她其实还有一个疑问——怎么说她也是皇族,那老太太居然敢这么说她,莫非皇幼院中的老师地位真的高到这种程度?
上道纹课有个好处,就是在各种各样譬如爆炸、喷火、冒烟等乱子中,没人会注意到你是否在说话。
“我明白,”焱云舞安慰她,“我不也在清吟那儿补了七年吗,她倒是考了几次,就是我一直考不过。”
“那是你根本就没听课好吗?”千裳毫不犹豫地戳穿她,“我这是倒霉,可别拿我和你比。”
“喂,”焱云舞不满了,“我可是在安慰你。”她眼珠一转,“要不,我替你教训教训她?”
“别,”千裳想都没想,立刻阻止她,“我还不想闹出人命呢,你可别添乱。而且,已经有人要替我教训她了。”
“有人?”焱云舞大为好奇,“谁啊?”
“不是咱们班的,”千裳头也不抬道,“他应该只是说说而已。唉,我到底还要补多久啊!”她愤愤地一戳,道纹石“彭”的一下冒出了一股淡绿色的烟雾。
“你三个月才补一次,就算补了七年,也不过二十八节课,你至于吗。”凤魅很是不以为然。
“你只看到我上课,难道没看到我还有课业要做?”千裳很不平。
“你每次的课业都是离墨画的。”凤魅一针见血。
“只有三次嘛。”千裳嘀咕。
“那是因为只留了三次课业。”凤魅一点都不客气。
千裳也恼了,大声反驳道:“我还帮你画过观星图呢,不止一次!”
“我还帮你修过阵法呢!”凤魅耳朵红了,“要不是我,上次的测验你能过关吗?”
“行了,你们两个!”看他们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焱云舞扯了一下两人的袖子,让他们这么说下去,那就没完了,“没看见老师过来了吗?”
两个人把头往相反的方向一拧,千裳在道纹石上狠狠地划了一道口子,道纹石喷出一股腥臭的汁液,正好全喷在向她走来的老师脸上。
“这就是我让你刻的凝水道纹?”在用清洁法术把自己弄干净后,老师一戒尺打到千裳手上:“回去之后给我继续练,下次上课检查!”
她转向一旁的凤魅,用戒尺敲了敲他的桌子:“你的道纹石呢?”
凤魅把手向后一藏:“老师,我还没刻完。”
“都多长时间了你还没刻完?”老师眉毛一竖,看起来很像两把剑,“一样,回家练习,下次检查。”
道纹课结束的时候,除了正常的作业外,千裳和凤魅的储存法器里又多了一大堆道纹石。
“都是你害的!”半空中他们还在吵,“要不是你声音那么大老师能发现吗?”
“要不是你说话那么不客气,我至于被气得忘了声音吗?”千裳很恼火。
“谁让你不停的唠叨,还不准我说话了?”凤魅气鼓鼓地瞪着她。
“我那是——”
千裳话刚说了半截,就见一个人站在法器上从她旁边窜了过去,速度快得堪比火箭,带起的气流把千裳的头发都吹起来了。
“那不是绘画老师吗?她跑那么快干什么?”千裳惊奇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忘记了和凤魅斗嘴。从那惊鸿一瞥的背影看,她身上似乎是冒出了许多——猴子尾巴?
老太太的背影刚一消失,一个黑发的男孩就出现在了她来的方向,手里拿着一个卷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祁简?”千裳迅速反应过来,“是你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