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岭的大屋之内。
裴楚耷拉着脑袋,单手拄腮,脸上似乎有迷醉之色。
忽而,屋外似有飞沙走石之声。
“贱婢,贱妇……”
一阵骂骂咧咧的男子说话声,从门外传来。
正轻歌曼舞的大厅内,歌舞骤停。
那绿衣侍女抱着琵琶匆忙站起,看了一眼裴楚,眉眼之间不再有撩拨媚态,反而多了几分复杂,低低说了一声:“主人回来了。”
其他三个跳舞的少女则束手侧立,缓步退了下去。
裴楚状若微醺,慢慢抬起头,就见一个面容俊朗的青年大步走了进来,脚着白袜,踏着木屐,一身绣花锦服,只是衣袖破裂,挂着几缕布条。
“家中又有客人来了?”
那青年一进门,看到了端坐在左下首上的裴楚,面上的怒色转眼消失,露出了喜色,又扫了一眼旁边的那个绿衣侍女,“服侍可算周到?”
那绿衣侍女低着头,应了一句,“奴婢安排了歌舞。”
“好。”
绣花锦服的青年拊掌叫好,又走到裴楚面前,看着裴楚的道装打扮,似有愣神,问道:“客人可是道门中人?”
裴楚站起身,摇摇头,“胡乱套了件道服而已。”又问道:“主人家如何称呼?”
“小姓李,家排第三,多唤我念三。”
绣花锦服的青年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随手指了指一旁的婢女,“客人,我家中婢女歌舞不知还可还入眼否?”
“不错。”裴楚点点头,平心而论,又补了句,“是好风景。”
“如此甚好。”李念三拍了拍手,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诡异,“我这家中女婢都是私藏,如今被客人看了去……嗯,我家老头子曾言,做事需公断,这有来有往才可打交道,客人看了我家歌舞,总得留下点什么于我?”
“不知主人家想要点什么?”裴楚看着这绣花锦服的青年作怪,又随意地甩了甩衣袍,“我两手空空,身无长物,可付不起银钱。”
“我也不要你银钱。”
李念三摇摇头,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双目似有幽光,忽地指着裴楚,阴恻恻道:“客人你这身体里,有心肝脾肺,还有这一身好肉,都可抵付。”
“是都要呢,还是选其一?”裴楚嘴角噙着笑意,眼神渐渐锐利了起来。
“若在往常嘛,你这心肝脾肺,随意与我一件便是了,只是……”
李念三面庞忽然浮出细密的鳞片,脸色陡然显得了狞恶,“今日老爷吃了点小亏,正要你一身血肉补补。”
话音落下时,一张俊朗的面容忽然凸起,露出妖魔之相,头如大蟒,张开巨盆似的嘴巴,竟是想将裴楚一口吞下去。
周遭房舍忽一下全部变幻,化作了一处宽大的洞穴,有整具似消融了血肉的森森白骨,又有混杂着毛发衣物的肉团,污垢熏天,恶臭扑鼻。
“还真是……”
裴楚早已有防备,在李念三化作的蟒头朝他咬来的瞬间,倏地退了一步避让开。
李念三化作蟒头的眼眸似有讶异,没想到他百试百灵的扑击竟然会落空,刚想抬头,就见裴楚已然一个箭步冲来,动作之快,竟然是让他来不及反应。
裴楚筋肉一齐发力,猛然一拳狠狠砸出,正中李念三化成的蟒蛇头部,口中最后半截话跟着吐了出去,“公平啊!”
李念三怪叫一声,吃痛之下,似受了惊吓,转身就朝山洞外逃去。
“嗯?”
裴楚看着李念三逃遁,一时还有几分疑惑,他所见妖邪,多为凶狠,不想这蛇妖如此胆小。
只是他又哪里肯让对方走脱,一步纵跃而上,抓住李念三身后的绣花袍服。
撕拉一声,绣花袍服碎裂,落在了裴楚手里,却是一张残破的蜕皮。
本来只是头颅骤然变出蛇蟒本相的李念三,衣襟尽碎后,眨眼间化作了一条两三丈长的巨蟒,尾巴拍打舞动,将山洞内的所有骸骨石块,抽打得四下纷飞,颀长的身形快速冲出洞穴。
裴楚快步赶上,这时忽然面前冒出了一窝的人影,有男有女,其中方才的绿衣侍女和几个卖弄歌舞的女婢都在。
个个口中呼喊着“客人哪里去”“客人留下吧”“老爷快走”之类的琐碎言语,挡在了裴楚身前。
其中更有一个獐头鼠目宛如胥吏的老者,抱着裴楚的大腿,哀求道:“小道士,你要走便走,放过我家老爷。”
裴楚抬脚将那胥吏模样的老者踢飞,随手一扒拉,又将这些个游魂鬼魅甩到了一旁,几步赶上。
李念三所化的巨蟒已然钻出了山洞,身上卷起阴风,似要腾挪,裴楚纵身上前,一把抓住了蛇尾,神力发作之下,巨蟒登时挣脱不得。
咔嚓咔嚓一声怪异的声音响起。
巨蟒感觉到尾部传来巨力,无法游走,前半身皮肉忽然碎裂开两个口子,突兀地长出了两条爪臂,爪臂上还隐有刀痕,死死扒拉在乱石之上。
“这是蛟?”
裴楚双目微凝,身如巨蟒,肋生爪臂,尾巴背上似有鱼鳍,这已不是什么蛇妖之属,而是蛟龙之流。
且之前有探路鬼夜间游弋村镇,又有伥鬼蛊惑人心,这伥鬼裴楚也多听闻是虎妖食人后才可拘役,不知为何这蛟蟒之属也有此能力。
但此时也不等他多想,双臂一用力,生生将扒拉着地面的蛟蟒给拉扯了回来。
蛟蟒眼看逃脱不得,猛然怪吼一声,似龙吟又是蛇嘶,趁势一个回头,口中喷吐出了一道黑烟,尚未靠近已然能嗅到其中腥臭,所过出便是岩石也浸染得漆黑。
裴楚知是毒雾,低呼一声,“风来!”
平地骤然卷起一道夜风,绕着裴楚盘旋,将那道黑烟倒吹了回去。
蛟蟒眼见黑烟被吹散,巨口再度张开,宛如水桶,朝着裴楚当头咬来。
裴楚撇开了蛟蟒的长尾,双手高举,恰好抓住蛟蟒的上下颚,手臂上筋肉跳动,生生抵住了蛟蟒的咬合之力。
与此同时,蛟蟒粗长的下半身,已然缠绕上了裴楚的身体,似要将他生生绞杀。
只是这一绞,李念三便觉得仿佛缠上了一块坚不可摧的金铁,鳞片摩擦间隐隐冒出了火星。
裴楚怀中藏着的三张“一炁保身符”这时则闪烁着淡淡微光,隔着衣物都隐约可见,这便是“天罡护体”的道术奇效。
只要“一炁保身符”中的天罡炁不消融完毕,裴楚便能承受重击巨力,至于其中一张“一炁保身符”能够承受伤害的上限是多少,裴楚并未完全测出来,但他此前采集五风的时候,试验过一次,三十丈高的山崖跳下,不用“丹符履水”的轻身之能,仅仅也就内腑稍稍感到震荡。
裴楚得了这门道术至今,采集了几次天罡炁,也只得了四张“一炁保身符”,其中一张在陈素身上,另外三张他随身携带,有三张“一炁保身符”,蛟蟒不绞缠他个小半天时间,都不可能以外力破去。
这也是裴楚现今的底气所在,他虽手无环首直刀这样的破法锐器,道术又多是辅助,但有“九牛神力”中六牛之力的加持,又能轻身,又能抵挡伤害,寻常妖魔他即便是赤手空拳,也足以应对。
而现下,裴楚又哪里等得到蛟蟒慢慢绞杀于他,双臂扼住蛟蟒的上下两颚,一齐发力,蛟蟒登时承受不住,缠绕着裴楚的下半身瞬间就松开。
两条粗壮带着刀伤的三指蛟爪,抓向了裴楚面门,同时口中的黑色烟气再度喷吐,旋绕着裴楚的夜风再度吹拂,将那些黑烟再度一齐吹散。
只是如此距离之下,裴楚也不得不松开了钳制住的蛟蟒上下两颚,身形一绕,到了蛟蟒脑后,左臂舒展,竟然是将水桶粗的蛟蟒生生夹在肋下,压服在了地上。
裴楚右臂举起,筋肉鼓胀,冲着蛟蟒的眼球狠狠一拳。
噗地一声,蛟蟒的一颗眼睛登时烂开,血肉模糊成了一片。
蛟蟒吃痛之下,颀长的尾部登时一通乱甩,拍打得乱石四下飞溅。
“道长饶我一回,道长饶我一回,我有宝物奉上。”
裴楚恍若未闻,丝毫不留手,抬手又是一拳。
蛟蟒的鳞片外甲,坚硬非凡,但裴楚每一拳力量极大,又有“一炁保身符”的加持,拳头几胜过锤锏之类的武器,接连几拳之下,蛟蟒已然是头骨开裂。
“唉哟,谁偷袭我……”
这时,忽有一声痛呼响起。
裴楚死死压着蛟蟒,任凭他甩尾拍打,也不松懈半分,目光却瞟向了呼喊声传来的位置。
就见乱石堆里一个大白的身影从地下拱了出来,头上恰好被弹飞的石块砸中,登时痛呼出声。
“猪道人?”
裴楚看着那大白猪从地底冒了出来,稍有异色。
那大白猪在痛呼过后,看着眼见这一幕则更感怪异。
他原还有些担心裴楚被这长虫说害,特地赶来,眼前看到的则是那蛟蟒在裴楚手底下,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已是快一命呜呼了,登时叫嚷了起来:“小道士,小道士,你且留这条长虫一命。”
“道……长饶命,真人饶命!”
化作蛟蟒的李念三听得有人帮他求饶,跟着也出声告饶。
裴楚没有理会李念三的求饶,只是眼睛看着猪道人,似等对方言语。
猪道人呼噜两声,这才开口道:“小道士,这长虫也无多大本事,非是我敌不过,只是……只是它是个有跟脚的,不然哪能有这拘魂为伥的能耐,你若杀了它,往后便是一桩祸事。”
“客人,求饶过我家老爷一命!”
“道爷,放过我家老爷吧!”
“我家老爷心善,并未害过我等。”
“我等都是自愿的。”
又有一阵呼喊声响起。
却是方才被裴楚扒拉打飞的一群伥鬼,齐齐涌了过来,跪伏在地,哭嚎连天。
“后患无穷?”
裴楚目光冷冽,指着跪伏一地的伥鬼,“***女,食人为伥,我如何能留得他?”
猪道人看着那跪伏一地连连为蛟蟒求饶的伥鬼,食人为伥,这些伥鬼便是蛟蟒所做孽事再清晰不过的证据,呼噜噜似长叹了一声,再度开口道:“罢了罢了,小道士,你且等一下。”
“嗯?”
裴楚再度望向那猪道人,不知对方要作何反应。
猪道人张嘴忽然吐出了一把长剑,扔到了裴楚面前,又叹了一声,道:“我也真是多管了闲事,小道士,这既然要杀这长虫,那你便用我法剑杀了,不然往后又是麻烦。”
眼见猪道人抛出法剑,那已然没有多少气息的蛟蟒李念三身体猛然抖动起来,蛟蟒之躯被裴楚打杀了,他还有魂,可用法剑,那便是彻底灭杀。
顿时嘶声怒吼道,“你们如何敢杀我,你们如何敢杀我,我乃……”
裴楚不等李念三说完,已然捡起了身边地上的那把法剑,一甩剑鞘,雪亮的剑身宛如白虹,一剑将蛟蟒的头颅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