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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起剑篇 第一百一十一章 奶奶在床上的日子(1 / 1)

天涯沦落人没有立即答话。

他的心头,暗自有了一阵悸动。似是某根尘封了许多年的心弦,突然被拨了一下。

被拨动的心弦,发出动人的声音,在天涯沦落心间流转、缭绕。久久不愿散去。

久久不愿散去的意思是,终究还是散去了。终究还是回归于平静。

回归于平静的天涯沦落人,标杆似的立在船尾,依然没有说话。

蓝衣人有感而发道:“本山人尚清楚的记得,百年之前的江湖圣贤涌现,高人辈出。上有武神李愈之于天门外问战灵霄、公然诛仙,下有金陵双璧于人间携手同游、各负风流,尚有成名已久的剑谪仙逍遥于云海深处,学究古今的希夷先生横卧于华山峰顶,至于其他名士、俊才、英雄、浪子,更是形同过江之鲫,数不胜数;那种盛况,唯有先秦时期,彼此诘难、却又互相争鸣的百家诸子,方可相媲美也。然而,谁又能料到,这片才过去短短数十年的时间的江湖,竟然会呈现出从来未曾有过的凋零之势,就连云梦山的墨家钜子都身死元灭?虽然龙虎山的斩魔台上,依然有背负百世经纶之命的张家天师在坐,虽然七十二峰朝大顶的武当山,吕姓真人一如当年一般仙风道骨,但无论是江南龙虎、还是江北武当,都只关心黎民苍生之事,从来未曾涉足过江湖。”

蓝衣人右肘半伸,将羽扇向天涯沦落人轻轻一指:“正如沦落人所问,如今这片江湖,还剩下些什么?除了无止无尽的杀戮,和令人作呕的腥风血雨,如今的这片江湖,又还有什么呢?是一日百里殿的百里狂徒、幽州逐鹿城的超逸主?还是披尽一蓑烟雨的任平生、固封在高唐州的巫山缥缈客?又或者,是在三次天谴后毁目又断臂便心如心灰的奉剑天子、一帘春梦楼那位人尽可夫的所谓神女?如此人物,得以名动于四海,威加于九州,不过是因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罢了。”

蓝衣人苦笑一声,哀长一叹,接着道:“这片江湖,凋零成这个模样,是时候传出一些应当具备的风流意气了。本山人实在是想不出,在如今的这片江湖上,还有什么事是比沦落人重披金衣,更具风流意气的。纵是在往后数十年的江湖上,想必亦难有可以超越的事迹了。”

自步出船舱,便一动不动立在船尾的天涯沦落人,终于一动了脚跟。

他在蓝衣人的说话声中,转过身去,简短的不能在简短的答了一句:“我从未想过要重披金衣。”

蓝衣人远远的看着天涯沦落人的背影。

不知为何,蓝衣人忽然有了一种看到一个老人的错觉。这个老人,步履阑珊,瘦骨嶙峋,尽显一生失意、连魂归故里都无法做到的落魄。

也是的。在这个处处尽是风吹雨打的人间,谁能在经过百多年的岁月后,依然保持原来的样子?谁不会随着年华的流逝,而衰老呢?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披着青纱、背负着一段百年恩怨的天涯沦落人?

蓝衣人的目色,渐渐变得复杂:“但那些背负了百多年的恩怨,却必须要有一个了结。大丈夫处世,可以有所不为,却亦有所不得不为。”

天涯沦落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无法否认这一点。那段折磨了他上百年的恩怨,确实要有一个了结。无论是何种结果,都必须要有一个了结。

蓝衣人道:“一百多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天下改朝换代,更可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山水郎很明白,在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沦落人铭记了许多,也放弃了许多,那些让沦落人至今尚为之坚持的事情,必然是放了无数次,却没有一次是真的可以放下的,而那些已然放下的事情,无论是谁都无法让沦落人再次拿起。但人间万事,都讲究一个因果,那些必然要发生的事情,谁也无法抗拒,纵是堂堂天涯沦落人,亦是如此。”

背对着蓝衣人的天涯沦落人,微微侧过头:“你觉得我只要杀了那皇帝,不管想与不想,重披金衣都是一种必然?”

蓝衣人坚定的点头:“绝对是一种必然。”

“你从哪里看出,这是一种必然?”

“山水郎只要说出一个人的去向,这便是一种必然。”

天涯沦落人浑身一震,青纱下的瞳孔蓦然一缩。

蓝衣人并没有点明话中所说的人是谁,更没有将话中人的去向说出来。但天涯沦落人已经有了一种不可动摇的预感。

天涯沦落人记起了一个人。

一个让他分不清,到底是敌、还有友的人。

一个让他想恨却恨不起来,想原谅又原谅不了的人。

那种不可动摇的预感告诉天涯沦落人,蓝衣人话中所指的,就是他记起的这个人!

天涯沦落人面色如铁,转过身去,以右手遥指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厉声喝道:“你不要说出来!”

已决定在当今这片江湖上下一盘大棋的蓝衣人,微微抿了一下唇。

他看得出,现在的天涯沦落人,已经是一个年华迟暮、不再胸怀雄心壮志的老人。

他知道,将话中人的去向告诉现在的天涯沦落人,无疑会赋予天涯沦落人一重新的折磨。这重折磨绝不亚于那一段百年恩怨。

可是,他更知道,天涯沦落人只要得知了话中人的去向,只要得知话中人并没有像传言所说的那样消散于天地之间,天涯沦落人便会重回当年雄姿英发的模样,再也老不下去…

与其看着一代传奇,就此老去,就此完成这一趟落魄的人间之旅,倒不如让解了心结就会落幕的传奇,延续得更为久远一些。

蓝衣人双眸下沉,淡淡吐出五个:“他在诛仙城——”

五字一出,胜似五雷轰顶。当场就让天涯沦落人踉跄的往后退了四五步。

往后退的,还有在天涯沦落人气机下涌起的那块冲天水幕。

水幕一退,被天涯沦落人一身天人气机所其压制的六爪黑龙,终于脱身而去。

蓝衣人并不意外满满高人风范的天涯沦落人,会有这么巨大的反应。这是天涯沦落人在得知那个人的去向后,应该有的正常反应。

要是没有这样的反应,那蓝衣人走的这一步棋,无疑是会变成一步落空了的废棋。

蓝衣人看着天涯沦落人在船板上立住脚跟,似是担心天涯沦落人不会相信他的片面之词,进而更为详细的解释着那个人为什么会退隐于李愈之的诛仙城:“武神李愈之,在天门外诛仙两百年,死于其手的仙人身躯灰飞烟灭,可精炁依然无法消散,有的化成紫霞缭绕于诛仙城内,有的融为琼浆流淌于紫霞之下,而那流淌成河的琼浆,便是江湖人口中的仙人之水。仙人之水,不但能为阳寿将近的芳华公主增龄续命,还能使其青春长驻,白发变红颜…”

“据山水郎所知,那个人本欲在保全芳华公主的性命后,离开诛仙城,但却没有如愿。一是因为傲立于武道顶峰的李愈之,不愿放过他这个难得的对手;二是因为六艺八雅无所不精的芳华公主,与和李愈之同居于诛仙城的那位儒家圣人聊的颇为投机,也苦心劝其不要离去。”

“想必沦落人也听说过十多年前,有暗夜流星,陨落于东海的那个传闻。愚昧之人以讹传讹,说那是天降异象,是天生道心之人降临于人间的征兆。其实,那不过是一场发生在天门外的大战而已。在那场大战中,一共有二十一位欲出天门搅乱人间气数的仙人伏诛,其中尚不乏已是上乘入圣之境的大罗仙人;若无那个人的鼎力相助,仅凭李愈之一人之力,纵是身负武神命格、无敌于天下,李愈之亦只怕是难以相敌…”

踉跄退了四五步的天涯沦落人,似是退入了狂风当中。衣发尽皆呼呼飘起。

笼罩于天地之间的,不再是天涯沦落人那一身可比天人的气机。而是一股直冲云霄的剑气。

剑气看似无形,却也有形。在九天之上流转成一个若隐若现的巨大漩涡。

漩涡中,来回激荡的剑影,如同漫天电光般一闪即逝,一逝又生。

立在山峦上看着这一幕的苏如是,顿时生出一种泰山压顶之感,一双半眯着的眼睛更是又酸又痛。似是迎上了一阵奇冷无比的风,即将有泪要被吹下。

从小以偷鸡摸狗为生的苏如是,向来渴望活着,但在这一刻,苏如是竟然不觉得怕,竟然将自身安危抛掷于脑后。他一双被剑气充斥的通红的眼睛,始终不曾眨过一下。

他仅仅只是举起手,挡在脸前,微微侧过些头,以减轻眼睛里的酸痛。

这一幕对于还未曾步入江湖的苏如是来讲,是只从说书人口中才能听到人间奇象。他怎么甘心就此错过?

他苟且偷生都要活着,并不是因为他怕死。

他只是不想死。

他的那些梦,都还没有做;他的那么理想,都还没有达成;他又怎么能够去死?

故意解释那个人为什么会在诛仙城退隐的蓝衣人,衣发也飘了起来。

蓝衣人的心里十分清楚。在他头顶流转成漩涡的漫天剑气,都是为他而生。他所处的位置,就是剑眼的位置。那些剑气一旦落下来,纵是有十条命,他也不够死。

蓝衣人没有小色女那样的天生异体。这些剑气,也不是只想阻下小色女,并没有想要取小色女性命的那些剑气。

蓝衣人知道情况有多么严重,但他依然是羽扇轻摇、云淡风轻的样子。就连他身后的男童,脸色也没有变过一下。

蓝衣人早已料到,只要当着天涯沦落人的面说出那个人的去向,就一定会有这一幕的发生。

蓝衣人并不担心自身会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当中。蓝衣人只担心,他的这一步棋,会落空。

蓝衣人是仅次于云梦山墨家矩子的天下第二智者,更是以天地为盘、以众生为子的天下第一棋者。

一位出色的棋者,不但需要帷幄运筹、决胜千里的智慧,更需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识。

以腹黑和懒著称于世的蓝衣人,绝对具备这两个条件。

世人只知道蓝衣人的腹黑程度,早已丧心病狂到连六亲都不放过的地步;只有蓝衣人自己才知道,时至今日,他的腹黑程度,已然进展到连自己都不放过的超然境界。

蓝衣人头都没有抬一下,看都没有看一眼,若无其事道:“山水郎知道,只要一说出那个人的去向,就会将沦落人彻底激怒。因为沦落人的这一生,只有他这一个至交好友。纵是那个人的想法,与沦落人不尽相同,致使沦落人背负着本不该背负的恩怨,但在沦落人的心目中,还是将那个人当成了唯一的至交好友——”

蓝衣人英气横溢的眼睛中,打心底涌出了一股尊敬之意:“山水郎这么做,并无恶意,只是不想看着失所流离了上百年的沦落人,在了断恩怨之后就此不问世事,终生沉寂于落魄当中。比之这样的结果,山水郎更愿意看到第二种。第二种可能并非沦落人所愿,但至少可以让人不那么唏嘘,可以让人更为释怀一些。”

天涯沦落人以气化剑,逼问道:“我本以为,你踏出清都,真的只是想给这片暗淡的江湖,增添些风流意气而已,却不曾想到你的意图,是唯恐天下不乱。你所谓的唏嘘与释怀,不过你一人之念,岂有顾及过他人的感受?”

“清都山水郎,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写书人,最多还能算是一个读书人,怎么可能做到唯恐天下不乱?就方才这件事而言,山水郎确实有不顾他人感受的嫌疑,但沦落人的心中,若是真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又怎会因为听了山水郎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呢?在这片天下间,除了沦落人自己,又有谁能逼着沦落人去做一件不想做的事情呢?”

蓝衣人不急不慢,有理有据的答道:“其实在沦落人的心中,一直都藏着这样的一个想法,去见那个人一面、问罪于他,告诉那个人,他当年的决定,是错的;抑或是与那个人在战一场、继而论剑天下。只是——沦落人的心结,直到今日都未曾解开,尚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沦落人只好将这个想法压制了下去。沦落人若是觉得,山水郎所言有虚,或是真有唯恐天下不乱之心,那沦落人不妨于此取了山水郎的性命,山水郎绝无半句怨言!”

言罢,竟真的闭上了双眼。引颈就戮。

天涯沦落人,久久都没有落剑。

他已没有落剑的力气了。

他的两只手,五指齐张,微微颤抖。似是想抓住些什么东西,却又偏偏抓不住。

他的脚下,再一次往后退了几步。

比上一次退的更为踉跄。看上去,就好像是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

黄衣少女扑了上去。

她扶住后退的天涯沦落人,用一个听了都会让人情不自禁心碎的声音道:“我不要琵琶了,我们…我们走吧,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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