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百年为一个轮回,那六百年便是六个轮回。
如果说,一年为三百六十五天,那六百年又是多少天?
流玉枫来不及去计算。随着他梦中的那位神秘道人一挥拂尘,道出一声“去吧”,他便进入了河图的世界中;他的意识、他的身体都由不得他自己,
刚开始,流玉枫觉得是冲天而起;仿佛是一个不甘受困于天的少年,要冲入那凡人不可触及的九霄之上,与那掌控苍生命运的苍天决一死战。
紧接着,流玉枫又觉得是在失足下陷;仿佛是一个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恶魔,要陷入那善良人无法进入的九泉之下,永生永世都无法超生。
到底是飞,还是坠,流玉枫也分不清楚。
他听到了许多许多的声音,看到了许多许多的画面。
最先看到的,是坐在无歇酒肆中的天涯沦落人。酒肆外有一名绿衣少年正吟着:“昔有真名士,提剑出燕京…”
那少年双手持剑于胸,仰天狂喝:“我没错啊!”
然后看到的,是浮满白骨的血色深渊中,被道家古剑贯穿胸口的魔人。深渊之上有剑仙从天而降,口头吟着天籁真章:“吾本剑中仙,逍遥云海间…”
剑仙一举剑指,大喝一声:“剑——破茧!”
接着看到的,是在东周王陵被六爪黑龙追杀得白马醉。白马醉一边纵马狂奔,一边举枪大喝:“诸位先王在上,在下并州白马醉,愿以血肉守城关,愿以筋骨筑山河,愿生生世世为汉土抛头颅、洒热血…”
立在巨石上的小色女,一手叉腰,一手振臂狂呼:“弄死他们!”
然后看到的,是受控飞上洛阳城头的自己。
身后有人在喊:“你要去哪里?”
“玉兄弟,快回来!”
接着看到的,是跟着他去了梅山的苏如是。遭梅山少年冷眼的苏如是一个人坐在星空下,不停的吟着从说书人嘴里听来的诗:“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梅山少年看着他留下的那张以“吾兄见谅”的字条,一动不停的立在桌边,说道:“我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就是在这儿放了笔墨纸砚。”
然后看到的,是他被苏如是从河里救起的情形。
苏如是奋力踢着昏迷不醒的他,不停的骂道:“你他娘的竟敢抢老子婆娘,老子让你抢,让你抢…”
“累死老子了!”
接着看到的,是那个充满腥风血雨的晚上。估剑秋引六十四名武修高手上了指路山,先行杀害沈灵的娘亲,再围杀游龙剑客。
剑光在暴雨中闪现,鲜血被狂风吹成了雾。落在了流玉枫的脸上。
形如疯狼一般的估剑秋,不停向游龙剑客挥剑,不停的咆哮:“你可以死了!”
“死啊!死啊!你怎么还不死?你快死啊!”
“死了,死了,你终于死了…”
然后看到的,是一张张鲜血交织的脸。那一张张脸,都是为流玉枫而死的脸。
他们用尽最后一口气,嘱咐流玉枫:“不许哭,不许低头,不许…向他们低头…”
接着看到的,是在父亲垂危之时,用身体为父亲挡了一刀的母亲。
母亲匍匐在父亲的胸口,又哭又笑的问:“下辈子…你…还愿意娶…娶我吗?”
“枫儿,别哭,你不能哭…”
“更不能哭低头,不能向他们低头…”
…
许多许多的声音,许多许多的画面,像潮水一样涌现在流玉枫的眼前和耳畔。那些声音,那些画面,越来越嘈杂,越来越混乱,似是有几百人一起出现,有几百人一起在说话。
也似是有漫天的书页,在狂风中不停的翻过。
一闪即逝。连一目十行的人都无法看清。
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给流玉枫留下。
流玉枫发现,那些浮现在眼前的画面,是由近而远的。犹如一条逝水如斯的时光之河,正在倒流回去;犹如一条没有尽头的记忆之路,正在向源头延伸开去。
那些能够看清、能够听清的画面和声音,十有八九是他亲身经历的。而那些看不清、听不清的画面和声音,则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他料想,那应该不是他的记忆。
在那些越来越混乱的画面中,他看到了人间种种。
其中有生离,有死别;有情仇,有爱恨。
有塞北的金戈铁马,有江南的杏雨烟花。
有圣人登基,君临天下;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有烽火四起,战乱神州;白骨荒山,生灵涂炭。
有四季如春,繁华遍地的世外桃源;有暗无天日,血河漂橹的人间炼狱。
有坐落在云霄之巅的琼楼玉宇,有深埋在后土之下的梦魇幽都。
在数不尽的奇幻画面中不停穿梭的流玉枫,距离原来的世界越来越远,眼中看到的人间,早不是那个他熟悉的人间。他已进去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世界。
他不知道这些画面还要持续多久,不知道这条记忆之路还要回溯多远,他只知道他那似是被人操控了的意识,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模糊起来。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飞入风中的叶。
没有思想,没有温度,没有心跳,没有重量,只能随风飘向不知名的地方。
他在风中身不由己的沉睡过去,连眼前的画面都无法再看。
他听见耳畔有风声吹过。
风中有人在喊:“玉枫哥哥,玉枫哥哥…”
“你知不知道,你他娘的睡了多久了?你知不知道,你再睡下去,就醒不来了…”
他听得出是谁在喊。他想回答那些声音,想要醒来。可他做不到。
那些声音越来越小,小的连同风声一起消失在了他的耳畔。
他的脑海中彻底安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更不知中间经历过什么事情,等流玉枫睁开眼睛时,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颗巨大的古树。
古树叫不出什么名字,只见得巨大的枝干像人的手臂一般,向四周伸开而出。
浅灰色的树皮上,长出三四指深的沟壑。宛若一条条浅流正在静静流淌。
流玉枫听到了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滋滋轻响。
那轻响,是从他身上那三个拳头大的窟窿里传出来。
他明明觉得不可思议,可他没有半点不可思议之感。
他只觉得胸口空荡荡的,好像是少了个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不禁伸出手往胸口一摸,这才摸到了出现在自己胸口的窟窿。
窟窿里,没有心跳。
只有一些新生出来又马上枯萎的肉芽,在里面细微的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