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误以为它是白凤。”
“那这……”
老宦官暖乎乎的一笑,与我追溯着往事,我抱着完整的尖尖鸡静静的听,周身都贴着它松软细腻的白色翎毛。(虽说,还不适应它有两个头……)
“很久很久以前,太祖皇帝入主皇宫的时候,天上便是这一只双头的白羽鸟领头带路。当时,老奴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着实太像凤凰了!可它又有两个头颅!相士说,大吉兆里藏着大凶。开国神鸟却有两个头,只怕日后一国将出二主。”
“有人奏本呈书于上,禀告了与老奴一样的看法——只不过是一只颜色特别的比翼鸟罢了,寓意夫妻恩爱,龙凤呈祥,后宫宁便前朝宁,根本不是甚么乱权之象。”
“可太祖皇帝处在那个位置,其想法也定不是我等可以明白的。他防患于未然,将一切有疑点的人悉数降权甚至处死,然而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三年以后便是名噪一时的女相乱权事件。”
我不禁笑道:“那前度肃清八方,倒是为女相白宪昭做了嫁衣裳。”
老宦官眼前一亮:“凡尚书竟然知道白宪昭?事过云烟,上一辈的人都讳莫如深,不敢再提,小一辈知道的可是少之又少。”
我点头:“道听途说罢了,后来呢?”
他接着讲道:“那女相也是个英豪人物,奈何栽到了自己人的手里,遭了身边一个女亲信的出卖。”
老宦官突然意识到话太多了,便顿了顿,支吾两声笑了笑:“后来呀,女相被诛。她住的宫苑如今怎样您也瞧见了,栖息在此处的白羽鸟在当时也成个了棘手问题。”
我快语一句:“难不成,一剑从当间儿给劈开了?”
老宦官眼睛一闪:“对!”
“那时太上皇初即位,血气方刚,声称若真是神鸟,斩了定不会死,于是就在两个鸟头的正当间儿那么一劈,结果……嘿!两半儿各自还能活!”
我还是惊讶了:“这也行!”又不禁庆幸道:“幸亏劈开的对称均匀啊,要是偏了斜了的,可不好说。”
老宦官嘿嘿笑着,许是他每天一个人守着这里孤单坏了,说起话来也是滔滔不绝:“您真逗乐。再往后,这鸟一半身子就依旧留在这宫里,我一看管此处就是三十五年。另外一半,扔到了一个前朝的废弃帝陵里去了。”
喔,果然是皇后陵寝所见的那只。
说到这,他表情落寞极了。
“老公公,是他们欺负老实人吗?这个冷门差使,怎么只安在你头上。”
他拍了拍自己那身破旧的制服,试图将褶皱抻平,叹口气道:“怨不得旁的,前朝留下的人,内侍省规定不给升迁。当然,也是老奴我太笨。”
我劝慰他道:“可别这么说。看你谈吐,该也是读过不少书的。”
与此同时,我也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个老宦官想找个主子跟随,今日又恰好和我说上了话~
我这才开始打量他:“五十多岁的年纪,面黄肌瘦,有个比喻,像本活着的史书。”
这时玄鹄宫的大门有人扣响:“有人吗?里头有人吗?”
我一听,是玫姨的声音,便抱着尖尖站起身:“老公公,这比翼鸟我抱走了,放在我院里养。”
他焦急起来:“哎哟,尚书大人,这叫老奴怎么交差呢!”
我郑重说道:“放心,我自会处理。”又看着他的眼睛道:“今日你通融给本官的方便,本官记下了。”
然后,我抱着尖尖,迈步就走。这个几十斤的大家伙,还挺沉。
老宦官在我身旁吞吞吐吐:“那这,这,还得您替老奴向上头说明清楚啊!”
我大声说:“放心吧!”
玫姨看见我抱着尖尖出来,惊讶连连:“哎唷我的天,这咋两个头,变样了啊!哟……另一边翅膀也长出来了!”
然后,径直回了月池院,就声势赫赫的在院里趁着阳光给尖尖擦洗羽毛,向所有人宣告着尖尖的重要。
当我再次在御书房见到跟我打过几回架的黄宝儿时,她正哭的泪水涟涟。
我这时才知道,原来她是黄将军与外室所生的庶出女儿。
皇上抚慰她道:“你父亲因公殉职,实乃众臣楷模,朕今后必会善待你们黄家。”
黄宝儿一边叩头一边谢恩。
“内官局前阵的考核已过,将你分配到了何处?”
“回圣人的话,得诸位大人照拂,奴婢现在是八品内人,在临照殿伺候陈修媛。”
皇上抹了一把下巴:“陈修媛,朕许久没看过她了。”然后他回过来神来:“八品不过是二等宫女,有些委屈你了,但你入宫时间太短,又不宜位置太高。这样,就提你为一等宫女吧。”
黄宝儿对待主上全然变了个人,没一点不可一世的劲儿,叩头之殷勤迅猛能把眼泪甩出老远:“谢圣人恩赏体恤。”
皇上叹道:“你到底也是官宦人家的孩子,为何选择入宫侍奉?”
“回圣人,奴婢到了定亲的年纪,因母亲身份卑微,其实很难配得良婿。所以心一横,只想着指望自己能混个一官半职,长长体面。”
皇上笑道:“你这份自强之心倒是可嘉。行啦,回去吧,跟你主子说一声,今夜朕去瞧瞧她。”
黄宝儿满脸笑容:“是,奴婢领命,奴婢告退了。”
瞧着她那扒高踩低的模样,简直将“对上奉承攀附,对下欺侮压制”做到了极致。我不禁心中嗤笑,但凡你做点文书管理类的差事,也能自称「小臣」了,可奈何到了宫里,你照旧是「奴婢」。
皇上一转头俄然问我:“你笑什么?”
我即刻收住细微的表情,委婉说道:“臣觉得黄将军一身英勇直爽之气,高义薄云。这黄内人,倒与其父浑然不似。”
皇上默默一句:“朕这几个孩子,最像朕的,当属大郎。”
然后,他在此刻做了一个决定。
洛阳之事的谈判结果出了,封刘鳄奴为洛阳王,如他所愿,掌都畿道,河南道两地的军政大权,以附属国之待遇每年对朝廷上供。
然后,换回了大皇子,留下了四皇子作为质子。
当然,这些都是大白话,圣旨之上极尽修辞,皇榜告民书更是粉饰太平。
太后自选留在了洛阳,其余一应人等开拔回京。
归来后,左相和谢将军第一件事就是来向皇上请罪,三人在书房聊的热泪纵横。
大皇子跪地不肯起,直说着留下四弟,心中有愧。
皇上噙着泪对这个儿子点点头:“好孩子,无需自责,待你长大了,替阿耶夺回四弟如何?”
大皇子咬着牙,以势在必行的气势说道:“儿子遵命!儿子一定救回四弟!”
我在一旁看的百感交集,这圣人如今二十七岁,生过一女四子,如今凋零到仅有一子在膝下,他又该是何种滋味。
人回来了,消息也全都回来了。
两军阵前悬于城楼,薛莫皟选择救我而不救公主的事情在宫城若疫病传播,物议沸腾如滚滚热油。
淑妃病中惊坐起,冲到甘露殿,大庭广众之下扇了薛莫皟两个嘴巴,诘问他到底被我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连亲人的安危都不顾!
那个面容憔悴的少年就直戳戳的跪在地上任她打,丝毫不躲,末了了将我撇的一干二净,自己担下了全部。
他说:“当时郡主那一边的绳子先被砍断,所以第一反应就是冲过去救人顾不得其他,直到听见一声巨响,这才意识到公主也跟着坠落下来……”
解释完就是认错,“但凭处置”。
淑妃骂完了便叫他滚,顺便一指我:“还有你,本宫不想看见你!”
然后,我也跟着“滚了”。
我小跑着追上薛莫皟,扯了扯他的衣袖:“你愿意和我说话吗?”
他站住了,吐出一口气来,不似以往那般热情:“你想说什么?”
我心情复杂的问他:“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选择救我?”
他泛上一丝僵笑:“我已经解释过了,你该也听见了,我不想再说第十遍。”
撂下话他就大步向前走。
我小跑着才能与他并肩:“你这样,我该怎么还你啊?”
他眼睛没看我:“素心若雪,不计回报。”
我停住了,亦是被他的话震住了。
我怔怔的复述着他的话,将这八个字,写进了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