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我陷入了纷乱的噩梦里。
我看见一个女子,被吊在了京都城墙之上。
就那么一根粗麻绳,将她绑缚悬挂,恶风一吹,还随之晃荡。她的嘴唇皴裂,布满了血口子。她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光彩,只默然的看着这片大地。
过往的流民货商,皆对着她指指点点,充满笑虐,何求怜悯。
此情此景,我不禁咬牙切齿。这一咬,牙齿的痛感层层迭起直至倒海而来,使我不能自胜,蓦地惊醒。
我喘着粗气坐了起来,用双手理了理遮脸的发,“咳,又上牙咬下牙,自己跟自己较劲了。”
许多时候,但凡睡得不安稳,都差一点把自己的牙齿咬碎。
可梦里看到的女子是谁,此刻回想,却无所记忆了。
此时有宫娥跌跌撞撞的跑到我的我的床前:“凡女史,您快去瞧瞧娘娘吧。”
我一惊:“贵妃怎么了?”
宫娥一脸焦急:“娘娘四更时分便被皇上传去熏风殿了,婢子们刚得了信,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三皇子高热不止,口中呓语不断,还说了一句‘青鸾宫吃蛤蟆,也吃人’。”
我翻身下床,火速穿衣梳头。
“怎么不早些叫我?”
“来传娘娘的人只说皇上召见,别的一概没有透露,贵妃这才不以为然去的。”
呵,我就感觉要生出事来。
我俩大步流星的往熏风殿赶去,曾经在我心中是被人利用角色的许昭仪,此刻我开始改变了看法。
说不后悔是假的,又一次对人性的复杂掉以轻心,使我有些懊恼。
进了熏风殿,扑面而来的不是紧张焦虑的气氛,反而是一股股的浓醋味儿。我一路从前殿穿到后院,倒见有三四个锅子在煮醋熏殿。此刻真成了正儿八经的——熏风殿。
皇上已去上朝,后院三皇子寝殿内是乌黑眼圈的周贵妃和泪痕涟涟的许昭仪。
小贵妃的样子有点呆,我不知道她这几个时辰遭受了多少的训斥。
她看见了我,把手伸过来,说了一句你来了便泪如雨下。
我急忙抱住她,安慰道:“莫哭,没得事。本就只是吃的东西,不至于吓成这样。”
我把擦泪捶背的活儿交给宫娥,便走到三皇子寝床边与许昭仪请安。
眼前的许昭仪是个皮肤白中透黄,身形高挑的女人,像一棵缺乏调养的树木,无甚气韵。
我自请坐在三皇子床边,好多讲几个奥特曼不死之身的故事进行开解。然而许昭仪却是千万个不肯,将帕子一捂嘴,又淅淅沥沥的哭道:“皇儿是在你们那受的惊,现如今青鸾宫的人可莫想再碰他。”
“好好好,昭仪娘娘别再哭了。”
我在床榻两步之外,观察着三皇子的模样,只见小脸惨白,而嘴唇却是艳红。经医官所述,还伴有不时的惊厥。
然而突然之间,三皇子从昏迷中睁开了眼睛,跟着竟坐了起来,对着一旁的许昭仪说:“阿娘,蛤蟆怎么那么大,我怕……”
许昭仪以为儿子醒了,正一脸欣喜的前去抱他,可情况却急转直下,本来还坐着好好说着话,就猛的一下子全身陷入了疯狂的抽搐,手舞足蹈双腿乱蹬,全身的肌肉紊乱,失去控制。
抽搐从激烈再到缓慢,所有人都吓懵了,我惊的后退了两步,而扑过去的许昭仪却也不敢触碰于他。
三皇子踢掉了被子,脚后跟在床单上又用力蹬了两下,便身体一僵,瞪着空洞的大眼睛,不动了。
每个人都倒吸着气,哆哆嗦嗦。他身体的扭曲若一场无奈的呐喊,何曾见过一个完好的生命进入了一场这般的歇斯底里,将仅有的能量释放之后,一切戛然而止,像极了一场诡谲闹剧。
每个人都往前走了走,想探知床上未知的答案。
许昭仪在医官从殿外冲进来之前探上了他的鼻息,随即她指尖的颤抖蔓延到了全身。一声哀鸣只刚刚过到嗓子还没冒出来,整个人便直愣愣的往后倒去了。
一群宫娥从后面接住了许昭仪,这可忙坏了太医署,兵分两路两厢抢救。只见太医令大人翻看了三皇子的眼皮,又把上了脉,一番折腾后便也只能摇摇头。
那三皇子从不再动弹的那刻起。身子就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神情扭曲,浑身僵硬。
张着的嘴巴再也合拢不上,放大的瞳孔是无底黑洞,无边恐惧……
我紧紧的闭上双眼,不愿意再看了。
那样的遗容论谁看了都会生起噩梦。
遗憾已经造就,恐怕无以挽回。虽说许昭仪一定急切讨要公正,可是我亦知贵妃无辜,此刻便绝不能再使更多人遭受不幸。
极速的思考,使我的脑中开出一片火树银花。
这样出离常理的事实摆在面前,我只觉匪夷所思。明明是吃了一餐大家都没事的晚膳,何以这般惨痛的结果。即使是看见剥皮的牛蛙,哭了一阵子,那也是气愤和伤心的哭泣,究竟和惊吓关系不大啊!
贵妃惊得连腰也挺不直,躲在我的身后偷偷的往床上看。
她是个大胆的人,可在生命的陨落面前,在放大的内疚面前,她噤若寒蝉至此。
她说话声音带着哭腔“小菟,小菟,三郎真的不在了?”
我一鼓勇气拉着周贵妃便往外走:“我们先回宫。”
早已不知所措的贵妃任凭我往外拽,倒也是边走边回望:“回去真的可以吗?”
“是我们的责任,我们认。不是我们的责任,何苦有罪似得站在那里,倒落人口实。”
从后院出来,我才深呼一口气,一是振作下精神,二是品品新鲜空气。真不知这熏风殿里,害的又不是伤风之症,偏偏四下里煮沸老陈醋是以为何……
我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召贵妃的乳母一问昨晚的情况。
柳阿嬷本也是实心之人,被猛的一问倒也是一头雾水。
“这,这还能有什么特别的?抱着那孩儿往熏风殿回,一路上又气又闹,一直叫嚷的是咱们吃了奥特曼的兄弟。还说啥子?”
柳阿嬷突然一顿:“对了,我记得临到了熏风殿门口,还气呼呼的说去找神堂里正打坐的阿娘,让他阿娘把这事告诉神仙,好惩罚我们来着!”
“我当时就直捂嘴笑啊,真的是气也不是,乐也不是。矮矮的一个小人儿,倒是主意不小。”
我蹙眉:“没别的了?一路上也没再碰见什么?”
柳阿嬷两手一摊:“这夜灯初上,走趟熟悉的夜路还能有什么新奇的。”
我点点头,吩咐昨日晚膳所有在场的人,不用多想,但凡上头问话,只用实话实说便好,千万不可自讨嫌疑。
而周贵妃却一直在旁边发呆,半晌蹦出几个字:“他说我是妒妇。”
然后单手抹了一滴清泪:“也罢了。”便没有再说什么,只往香塌上一歪,合衣睡下了。
让她安静安静吧,此时多做宽慰也是无用,我交待寝殿的宫娥将她看好,不可留她独处。
望了一眼她沉静的样子,下却纱帘,我缓步退了出来。
偏偏在此时,大家正五内俱焚,门卫却来通传,乌昭容前来向贵妃娘娘晨定问安。
这宫内的掌事内司前些日子告假,柳阿嬷也不是个管事的,现在贵妃精神又颓,我倒一下子成了一宫上下主持大局的。
闲云野鹤如我,好不适应。
原本我想替贵妃回绝,称病不见。可所来之人偏偏又是乌昭容,这个诱惑实在有些大,便只应道:“快快有请。”
乌昭容今日脱去了胡服,改为一身日常的齐胸襦裙。夹衫子之外,套着件紫貂坎肩,竟穿出了一身的混搭。
她见我看着她的时髦模样,便先笑道:“凡女史可莫要见笑,京都阴寒,既没得骑马动弹,又穿不惯你们的短袄夹袄的,只得这样凑合了。”
我暗暗一笑向她问好:“乌昭容晨好,快请。”
我引她入正殿上座,而她已将随侍的两名宫娥留在了殿外,只身一人入来。
她径直推掉茶水,爽利索问是否有马奶茶一饮。
她的直接让我有些意外:“昭容,这一味还需茶房现做,您请稍等。”
我招呼宫娥再上一品奶豆腐,更带笑脸说道:“今日里贵妃娘娘蒙受些误会,现下里精神倦怠,不适睡下了。倒不知乌昭容所为何事,可与下官说来,定当转告。”
乌昭容双眼一黠:“不,我不是来找贵妃的,是来找你的。”
我吃惊一笑:“来找下官?”
她重重的点了一下头:“是,我便也开门见山了。”
她从主位上下来,凑到了我的身边席位,几乎算是耳语道:“私下与你邀约,倒不如直接拜访来的合情合理。况且,我行的,也是嫔妃首次得幸之后,向中宫及贵妃理应的参拜之礼。”
我只得点头:“是,您接着说。”
“我在入宫之前,随从们与我做了数月之久的准备,自是提前将这宫中的人与事了解过一遍,也算对凡事能做到心中有数。年纪最小便做到七品典言的凡大人,我怎会不知,你的画像,其实也早就入了册子。”
听到这里我不禁暗暗发笑,以古代的简笔线条画,真的能看出来分清楚谁是谁吗?
她见我不够相信,便接着道:“我自然有我了解你们的原因和办法,说这些其实不重要。言而总之,我想说的是,我相信你可以帮我!而我,也可以帮你!”
我将眉毛高挑:“昭容是想让下官做些什么呢?”
来上马奶茶的宫娥眼力见十足,见势匆匆离去。乌昭容托杯呷了一口,感觉温度适宜,便畅饮了半杯。
待砸了砸舌,品完后味,才正色说到:“昨夜皇上并未真正御幸于我。我想请凡女史帮我找出原因。”
我宛转一叹,将眼神从她的身上拿开,洒向了门口:“昭容为什么认为下官愿意相帮呢?”
“因为……”,她将声音放的神秘且笃定。
“入宫前,凡玉菟姑娘脑中的那道迷题,我可以帮她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