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转眼又是两年飞逝。天山派后山的竹林里,曾经那个稚气未脱的白衣少年已然长大成人,有别于往昔青涩之貌,他的眉宇之间隐隐透着几分成熟稳重,身材颀长有形,轮廓有致。他手执横霜,长身玉立,翩翩白衣随风轻舞,如同层层翻卷的雪浪,壮观中却又不失柔美。
剑气所指之处,竹叶翻飞,盘旋于空,久久未能落地。可一丈之外,剑气到不了的地方,竹叶却好端端地生在枝上,偶有微风徐徐轻拂,安静地如入无人之地。
这是要何等进境才能将剑气控制自如!幸亏这林中无人,否则定当感叹。
不远处,倏地传来“扑通”一声轻响,少年剑眉微挑,只一瞬间,横霜已化作一道银光蹿入剑鞘,蓝色的流苏顺着剑柄倾泻而下,与少年墨般的长发一并垂于地面。
稍加提气,仿佛在空中行走,只是几个转身,少年已悄声无息地出了竹林,站在了池塘边。这片位于竹林边的池塘因常年无人打理而空无一物,只是池水干净清澈,犹如明镜,是以也称不上荒凉二字。
不远处,一个年约十五岁模样的少女正背靠着大树席地而坐,膝盖微蜷,左手托腮,右手在地上胡乱地摸着,若是捡到石块,就用力地向前掷去。
又是“扑通”一声。
水花飞溅,少女“呀”地惊呼,躲闪不及,猝不防就被淋了个正着。
她连忙从地上跳了起来,苦恼地揪着自己散在肩上半湿的头发,嘟着嘴转过身,脸上尽是不满,“凌瑄哥哥,你是故意的!”
凌瑄视若无睹,走向她,语气之中略带道歉道:“一时失手而已。”
这借口也太烂了!天雪抬眸,瞪他,“你几时失手过?”
凌瑄仍是面不改色,只是眸中已含了丝丝笑意,他不紧不慢道:“就在方才。”
“你……”天雪气得直跺脚,可无奈打又打不过他,说理吧,又碰上这么个不讲道理而且还硬是要强词夺理的,她只得作罢。
幽怨地认命,她朝他做了一个鬼脸,转身就跑。
凌瑄看着她的背影,不慌不忙道:“你去哪儿?”
天雪头也不回,赌气道:“不要你管!”
果真不要他管?
凌瑄早已摸熟了她的性子,唇角微微一弯,也不说话,转身不再看她。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似乎是被人刻意压低了,可又怎逃得过他的双耳?
果不其然,天雪一脸无趣地来到他身后,拉过他的衣袖,“凌瑄哥哥……”
凌瑄转过身,假装惊讶,心里却已暗自偷笑,“不是走了吗?为何这么快又回来了?”
天雪低着头不说话。
十五岁的她已经明显拔高,模样也长了七七八八,虽算不上特别惊艳,但干净清澈的脸颊宛若一朵出水芙蓉,平淡之中又别有韵味。一双眼睛也生得愈发明亮有神,唇瓣殷红,颈项细长,身材相比起刚入山时的瘦小柔弱,如今已突显几分少女情怀,玲珑有致,曲直分明,在天山派的一众女弟子之中,也算得上是绝色了。
是以近两年来,她虽仍以非本派弟子的身份特例独行,但也会有一些大胆的男弟子时不时地找她搭讪,聊得无非就是一些生活琐事,亦或是几句简单的问候,但于她来说,已是莫大的幸运。她自然是不知别人是作何感想,只道大家没有以前那么讨厌她,她的心里就已经乐开了花。
见她闷声不语,凌瑄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慰,笑道:“好啦,我跟你开玩笑的。谁让你总不愿修仙呢,连这点小水花都躲不过,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天雪撇撇嘴,她知道他在担心些什么,可她现在还不能告诉他,她并非他们心中所想的那样一无是处。跟着老爷爷学了两年多的医术,虽然一直没有真正地替谁治过病,但很多东西她都已经铭记于心,老爷爷考她的时候,她也很少有答不上的。连老爷爷都夸她学得很好,出类拔萃,可这一切她却都不能说。
过了好半天,天雪才低着头小声道:“凌瑄哥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凌瑄一愣,以为她误会了自己的话中之意,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天雪摇了摇头,闷声道:“我知道,可是等你们真的成了仙,我们就不一样了,到那时候,你们会不会嫌弃我了呢?”
凌瑄有些不能理解她的想法,“你怎么会这么想?”
天雪拧着自己半湿的衣袖,道:“神仙可以活上上百年,甚至是上千年,上万年,可凡人的生命只有短短数十载。等到几十年以后,我老了,变成老婆婆了,你们却还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时候,你们就会不喜欢我了……”
“不会的!”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失落,她的话音还未落下,凌瑄便急忙接口,嘴唇轻轻地掀了掀,终是未将心底的疑问说出口。
如果修仙并非她的本愿,他也不想逼她。
“真的不会吗?”听他这么说,天雪抬头,眸中恢复了一丝神采。
凌瑄看着她,允诺般地点了点头,“你放心,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你的。”
天雪追问:“那如果我死了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可忽然就是很想知道他的答案,隐隐的,心里似乎还产生了一种类似迫不及待的情绪。
凌瑄皱眉,不悦道:“不准胡说。”
天雪看着他,眼神明亮,无比认真,“我没有胡说,我真的会死。”
凌瑄微怔。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以前一直认为她还小,连个子都没长成,死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可如今她已懂事,再不是当初那个害怕时就会躲到他身后的小丫头了。她有她自己的想法,有她所想要坚持的东西,这一切,也不是他的三言两语就能说通的了。
半晌,凌瑄沉吟道:“天雪,你相信我吗?”
她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
“那么,若是我说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相信吗?”
相信吗?天雪迟疑了,柳千鹤的话再次在她的耳畔回响。逆天而行,扰乱六界秩序,当初她正是不愿如此,才迟迟没有踏上仙道。如今于她来说,习得医术,救济天下,便是她此生最大的夙愿。时隔五年,她以为她终是找到了两全之法,可万万没有想到,今日有一个人竟然会想要为了她逆天而行。
天意,若是真能轻易改变,又谈何逆天呢?
“凌瑄哥哥……”
“你信不信我?”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他打断她。
他当真想要知道她的答案吗?天雪仰望着他。他的双眸漆黑深邃,此刻一双黑瞳里,清晰地映出了自己的倒映。她第一次见到那样的自己,比铜镜里映出的更要真实,更要清晰。不知是何原因,只道那一刻,心跳如鼓。
“我信。”檀口轻启,她的目光异常明亮。
她信,她真的会信,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信,而且永远不会改变。
往后的几日,天雪的心情似乎格外地好,见到任何人都是笑容满面的。元香还以为她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整日缠着她追问原因,而她每次都只是摇摇头,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开心。事实上,她并不是不愿意告诉她,而是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是何原因。因此一连几次下来,都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的元香顿觉无趣,也不再问她,独自找向闻比剑去了。
自从那日与向闻约定比谁修成半仙的时日短之后,向闻整个人就仿佛脱胎换骨。原本用了八年都未曾窥得仙道,却不知是否受了元香的刺激,不到两年便修成了正果,也算得上是心诚所致,苦尽甘来了。尽管如此,他仍未有所懈怠。
柳千鹤当初会收他为徒,看中的便是他的胆量,纵使入门年纪最轻,他仍是对他器重有加。却未曾想到,小孩子的胆子一旦大了,玩性也会随之增加。这个爱玩又常偷懒的弟子委实让他头疼,久而久之,对他的要求自然也在不知不觉中低了下来。
但这一次,向闻却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虽说十年就能修得半仙之体的,在整个仙门弟子中不下少数,但对于天山派这样一个后起门派来说,也算得上是难能可贵了。想当初自己,也是用了五年才初入仙道。
站在大岩石上,柳元香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正在刻苦练习术法的向闻。比起天雪,她的脸颊微微有些发胖,想是吸取了不少天地灵气的缘故,肌肤白嫩无暇,在红衣的衬托下,整个人宛若一朵富丽的牡丹,高贵却又不失大气。
元香下巴微扬,朝着向闻大喊道:“三师兄,陪我练剑!”
向闻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想跑,最近这个丫头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有事没事就来找他比剑,明明打不过他,却还不服输地一次又一次来挑战,害得他修习术法的时候少之又少。若不是他早已修得了半仙之体,他甚至会怀疑这丫头是不是故意不让他安生修习的!
见他不理睬自己,元香顿时来气,纵身跃下岩石,轻盈地落在了地上,“三师兄,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向闻收势,看样子今日是练不成了。他无奈地叹息,“小师妹,本派有那么多师兄弟,你为何非要我陪你练呢?”
元香倒也不隐瞒,实话实说:“和他们打没意思,没几招就赢了,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是在故意让我,可你不一样,从不会故意输给我,这样赢了才有意义!”
向闻指正她道:“你似乎从未赢过我。”
元香扬声,握拳,“所以才要和你比,你看着吧,终有一天我一定能胜过你的!”
向闻挑眉,“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元香“哈”了一声,信心满满,“那是自然。”
向闻抬头望天,日头已经西斜,“瞧这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我们改日再练吧。”
元香不肯,“那可不行,爹爹前几日新教我的剑法我还没用过呢!今日我一定要试一下!”
向闻道:“才学会不久就想用,难道你忘了,我跟你是同一个师父么?”
言下之意就是她刚学会的,他早就已经能运用自如了。
元香耸肩,“那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是老规矩,若是十招之内你赢不了我,就算你输。”
“这叫公平?”向闻笑问。
元香扭过头去,“谁让你是我师兄,而且还比我早入门那么多年的!”
若说公平,这原本就不公平了!
向闻摇头,她总是有那么多歪理!刚想准备接招陪她耍耍,一个小弟子从不远处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简单作礼道:“向闻师兄,元香师姐,掌门请你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