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谷不久,就到了那个白草村,梅占雪便要住下,狗肉僧蔺一方并无一句话说,当先去了一户房舍还算不错的人家,软硬兼施,命他们腾出房子来,供四人安歇。
次日走路,梅占雪要走便走,要停便停,楚青流伤势不轻,确实也不能急赶,第三日的午前,三人才来到小龙谷。经过那片打麦场时,四人不觉就是一愣。
席棚四周围着的席片已全数掉在地上,践踏的不复成个模样,搭棚的长大毛竹断裂散开,棚架摇摇欲坠,棚中空无一人。
四人来到包家门上,见家人仆从全是神情沉重,却并无带孝哭泣的,略略放心。一个老家人上前行礼,说道:“四位来得正好,老爷和两位少爷都受了伤,无人迎客,我也就不通报了,诸位跟我来吧。”将四人让进客厅,不多时,包仙寿坐着软椅由家人抬进客厅。
包仙寿脸色蜡黄,说话时声声带喘,勉力把当日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那日楚青流梅占雪走后不多时,便有十多个黑衣人骑马赶到,棚中只有三个监抄的老者和十来个抄录的人。这些黑衣人进了棚子,略一打量,一语不发便动起手来,一人看住一个抄书的人,三人分袭三个老者。
三人的武功都极为不俗,三位老者武功未必就不及他们,无奈他们手中全无兵器,黑衣人却各拿刀剑,他们还要牵挂着守护那个真本,心有挂碍,出手便多了好多顾忌,这便落了下风。
三个老者接连受伤,三名黑衣人抢了那个真本,一声呼哨,带了余下的黑衣人就要撤走,包仙寿包洪羡父子已经得信赶到。父子两人联合棚中未伤诸人跟黑衣人混战了一场,父子二人各受重伤。棚中重伤五六人,死了两人,黑衣人也死了两个,不过死尸全都被他们带走了。
众人听毕,梅占雪道:“包先生,这群黑衣人都是义血堂的。”当下把白草坡的事说了一遍。
包仙寿听了,叹息一声,久久无语。
狗肉僧听了,极为难得的站起来说道:“我们两个这就回去禀报石总持,他肯定会有所处置。对这事,我只能说到这样程度。”包家这番波折归根到底是由乱人盟引起,但他狗肉僧限于身份,还不能代乱人盟有所允诺或是致谦,故此说话只能说到这个地步。
包仙寿强笑道:“处置什么的,也都不必了,这书被他们抢去了,我倒松了一口气。早知这样,我当初就该把书给了你们,那又有什么?人啊,终归看不开那份虚面子。”
叹息良久,狗肉僧蔺一方告辞,楚青流梅占雪一同送他们来到门上。梅占雪道:“段大师,蔺大侠,我本该送银子给你们喝酒的,不过我没什么钱,你们还是回去跟瞿大小姐要吧。”
狗肉僧正色道:“在下喝酒还用别人给银子么?我这是敬重楚少侠,才肯一路护送他过来。要不是有他,白草坡的事,还真是不好说。楚少侠,咱们就此别过,他日再见,你可要请我好好的喝上一场。”
楚青流道:“只要大师不弃,喝酒的银子,我还是有的,只不过我酒量甚差,只怕要扫你的洒兴。二位一路顺风。”狗肉僧长啸一声,带着蔺一方,快步出庄去了。
楚青流又去见过包洪羡包洪荒兄弟,好在各人虽说受伤,性命无忧,只需安心调养也就是了。
曲鼎襄果然听话得很,从老营镇到小龙谷,快马整日往来不绝。来取药的都是奔走驱使之人,无名之辈,梅占雪也不去难为他们。只要楚青流没有不适,便按分量将解药交给他们带回。
光州乱人盟每隔三两日也必有马到,以蔺一方为首,三五个人,六七匹马,携带上好的天竺犀角,藏地红花虫草,辽国的白山人参,甚或还有西域的胡人医士,九华山的高手名厨,有时却仅仅只是一点寻常吃食。
不论送来何物,包家父子跟楚青流俱都依礼道谢,如数收下。梅占雪却每次都要冷嘲热讽几句,一概归之为显摆卖弄,蔺一方也全不在意。
如此精心调理,不到半个月,四人便已复原,只是包洪荒的神力却只恢复了三四成。包洪荒全不在意,每天跟楚青流梅占雪在小院里纵谈言笑,仿佛茅舍便是桃源。
这天三人又在小厅里品茗闲谈,梅占雪道:“包二哥,你号称是读书奇才,眼下身子差不多也都复原了,我想考考你,看你是真的奇才呢,还是浪得虚名。”
包洪荒道:“奇才的话,那可都是别人说的,我自己却从未说过,所以也就说不上浪得虚名,更说不上什么实至名归。”
梅占雪道:“包二哥不要怕成这个样子,我也不会太过难为你。我不怎么读书,却爱听故事,故事里头说,古时有很多读书人,有的能过目不忘,还有能走马观碑的,又有一目十行的。人名太多,我也记不住,这三句话可都记住了。”
包洪荒笑道:“你何不径直说出过目不忘这四个字?还非要路远山遥的从奇才二字说起?咱们真的就这么闲么?”说的楚青流也笑了。
梅占雪道:“好,那我问你,那个真本叫义血堂抢去了,你还能再默写出一本来么?”
包洪荒道:“再也不能了。要是能写,我早就写出来让你们看了,还会坐在这里闲聊么?我写下来,你跟楚兄弟也好一人拿了一本走路,再送一本给乱人盟。吃了他们那么多的犀角人参,总该有点子回报。只是再也写不出了,这也都是我自己作孽,也可以说是万事皆有天命。”
楚青流道:“包二哥,看你那天不管不顾,硬要跃上高崖的那股子气势,真不象是个信天信命的人。倒该是恨天无柱,恨地无环。”
包洪荒道:“我有那么傻么?人么,或早或晚,都是要信天命的。说实话,黑衣人抢书一事,我也没太往心里去,只要父亲大哥没事,那本书么,也没什么要紧,等我身子复原,再写一份也就是了。可我昨天去父亲房里去取那两份假书,不料都叫父亲给毁了,他说真本都没有了,还要这假的干什么。假的没有了,我也就没法再默写出一份真本来了。”
梅占雪道:“你还得看着那两个假本才能想起真本么?你这读书的本领可真不怎么样。”
包洪荒道:“我几时说过自己怎样怎样了?话可不都是你说的么?我要这两个假本,并不是用来作引子,而是用来比对的。这两个假本,都是我自己照着真本做出来的,当时唯恐骗不了人,做的跟真本是一个字都不差,但要紧地方,又都设了陷阱埋伏。错乱颠倒,上下串行,通假借用,各种把戏全都用到了。看书看的累了,我也常把这两个假本拿过来看,眼里看着假本,心里想着真本,天长日久,在我心里,这三本书就混在了一起。”
“若是这两个假本都还在,想默写一个真本出来还真不为难。若有一个假本在,默出来的东西,就只能有五六成把握,一个假本都没有,我只有一二成把握。我实在很难断定默写出来的东西,到底是哪个本子上的。更何况那个真本本身就极多错乱,全无理路可循,唯有强记硬记。要想全数默写不错,我是做不到的了。这种书,错了一个字都不得了,若错了百十个字,千把字,还有何用?”
梅占雪道:“那你还是别默了,倒还省些笔墨纸张,省点工夫喝茶闲聊的好。”
正说着,家人来报,说蔺一方又到了。
蔺一方这次却是一个人来,且是空手。相见了,梅占雪道:“蔺大侠,那个王黑驴,你们是怎么处置的?”
蔺一方笑道:“梅姑娘千万不要说什么大侠,叫老蔺也就是了。照姑娘想来,该怎样处置?”
梅占雪道:“你们早该一刀杀了把?”
蔺一方道:“只杀一个王黑驴,又有什么用?他还有父母妻儿在,还是要乱说话的。”
梅占雪似乎不信,说道:“你们杀了他全家?”蔺一方道:“姑娘说笑话了。王黑驴一家已经跟随古城主、萧先生一道北上。不光是他们,就是那个包宝成,还有双河镇的小姑娘一家,也都一同走了。”梅占雪道:“去了哪里?”
蔺一方道:“这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想来是去了西北。我这次来,就是专门报信的,瞿姑娘前日原本说过,这一个月内,他们都会住在光州敝宅,没想到昨日西北突然来了人,要石先生、瞿姑娘、两位大师速速回去,他们今早五更天领命上路,此时只怕已到了蔡州了。麻城的古城主去了西北,此地现在由段大师,西门大师两位代管。诸位要是有事,就去光州通知在下,我本领有限,但可以代为禀报两位大师知道。”
梅占雪听了,没来由的就觉着心里空落落的,倒有几分故友相别的意味,看了看楚青流,好像也有点意外。她道:“蔺大侠,怎么没听你提起卫远人公琦那些人?他们到那去了?”
蔺一方笑道:“依着公琦,当然要跟着小姐他们,不知为何却惹恼了古城主跟狗肉僧,两人整天找公琦的岔子。卫远人还因此差点跟他们动手,石总持费了好多工夫才解劝开,听说他们要去九华山找吴抱奇吴大侠。”说着看了楚青流一眼。
楚青流并不在意,问道:“义血堂在江北各地生意的利息,你们当真会去收么?什么时候收?”蔺一方道:“收是肯定要收的,什么时候收,如何去收,却还没定。
又闲谈了几句,蔺一方道:“楚少侠现已复原,日后的行止定下了没有?”梅占雪道:“你不必问这个,我先问你。你们在路上设计陷害我二哥,那个老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马蹄子踩了那么一下就会死人?他死了没有?怎么会死得这么快?是装死么?”
蔺一方面色赤红,略显尴尬,看看包洪荒、楚青流,说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姑娘何必这时再提起来。”梅占雪道:“我就是好奇,好奇行不行?不弄清楚,楚二哥不是还要担个杀人的恶名么?”
蔺一方道:“实不相瞒,那个倒在马蹄下的老头,确实是死了。”若说未死,凭梅占雪的好事脾性,难保不回光州查看,那时再被揭破,反而不美。梅占雪道:“是马踩死的么?”蔺一方道:“老头倒下的时候,那两个人中有一个人去扶他,趁机就在他身上用毒针扎了一下,他就死了。”
梅占雪登时想起瞿灵玓的淬毒银针,说道:“银针是瞿小姐给你的么?”蔺一方急道:“不是!梅姑娘千万不要误会,那天在白草坡动手,我才知道瞿小姐有毒针。你再想想,办这么一点事,我会去找瞿姑娘要毒针么?那不是太没用了么?”
他见包洪荒、楚青流脸色很是难看,说道:“梅姑娘,那时候咱们可是对头。再说我用这个法子,也是尽量不想跟楚少侠正面动手,只想把他送到县监里去关起来。有我去县里打点,绝不会让他在里头受了委屈。这边的事一了,我自有法子再救他出来,谁知却是人算不如天算,就是这样。不过我要说那个老头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们信么?”
包洪荒道:“不是好人,也未必就一定该死。”
蔺一方连连点头,说道:“包二侠说的对,是我糊涂。回去以后,我一定好好补报他的家人。梅姑娘,你跟楚少侠要到那里去?”梅占雪道:“你一定要知道么?”蔺一方笑道:“姑娘要是不愿意说,那就算了。”
梅占雪道:“楚二哥,你说我们要到哪里去?还是在包二哥家里待着么?”
楚青流道:“能在这里待着,那自然惬意,不过咱们还有好多事要干。我想先回望海庄,看能不能见到师父,乱人盟跟瞿广寒的事,五台山苦水大师的事,都要跟师父禀报,我也想知道师父在杭州的事情。就算回庄见不到师父,也必能知道他老人家的一点消息去向,故此我先得回庄上走一趟。”梅占雪道:“回庄之后呢?”
楚青流道:“这就难说的很。若是庄上无事,我也许一时不会再出来,好好的跟师父请教请教,下半年几个月的苦功,再不能象这样的任人欺凌。”
梅占雪道:“下完了功夫呢,又该做什么?”
楚青流道:“照理就该去找大哥,他那个样子,又处处都是仇家,我实在不放心。只是他行踪无定,要想见他,最好不要跟他一样也四处乱跑,就在一个地方呆着,等着他上门来找。当然也要留心探听江湖上的动静,照我看,大哥要么不惹事,要是惹出事来,肯定小不了。”
梅占雪道:“二哥说的都对,你回望海庄,我也该回江陵了。我跑出来这么久了,父母跟哥哥的怨气只怕也消得差不多了,不见得非要打我。”她偷跑离家的缘由,包洪荒蔺一方都全不知情,却也无人敢问。
她道:“出来这一趟,结识了好多朋友,见了好多稀奇的事,也该跟家里人说说了。”想起瞿灵玓所说跟开南镖局终究会有一战的话来,登时怒气勃勃,看了蔺一方一眼。
蔺一方眼见再无话说,只得告辞。三人送客回来,重烹新茶,闲情适意却一时散尽,再也畅快不起来。
包洪荒道;“两位什么日子动身?我叫他们准备马匹银两。”
梅占雪笑道:“我出门不用看黄历,明天就走。马匹就用我原来那两匹,我骑一匹,给二哥留一匹。银子吗,不用多,有五十两就足够了,我去江陵,也就七百多里,用不了多少银子。”
楚青流道:“你一个人行路,可要小心,不要惹事。”
梅占雪道:“我一个人行路,不也从郑州走到五台山了么?二哥你尽管放心。”楚青流道:“不要忘了,那时候你后面还有个章妈妈在。”梅占雪道:“那我就诸事小心,绝不惹事,二哥,你尽管放心。”
包洪荒道:“我倒有个注意。楚兄弟向东回九华山,我陪着梅姑娘向西回江陵。我四处跑惯了,在家里呆着,还真是别扭。”
楚青流道:“你这么走了,家里头的事能放得下么?”
包洪荒道:“难不成就因为出了这回事,我这辈子都要闭门不出么?那样的话,活着还有什么意味?,我不是说了么,万事皆有天命。”
当下说定就此行事,三人招呼家人撤茶上酒,痛饮半日。包洪荒楚青流固然大醉,梅占雪也颓然欲倒,各自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