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直过了早饭时候,梅占雪还不露面。楚青流心下慌张,很怕她又来个不辞而别,便叫上一个老家人带路,去梅占雪借住的那户农家探望。在他心中,也明白只要自己未能死心塌地站牢在梅占雪一边,陪着她为所欲为胡闹,公然跟乱人盟为敌,就是未能尽到一个结义二哥的本分。他既然未能跟石寒瞿灵玓闹翻,梅占雪也就该当发脾气。
进门一看,梅占雪正跟着那户人家一起吃早饭,满面欢愉,殊无不快,还邀楚青流坐下同吃,倒象是个主人。楚青流不敢推脱,让那个家人转回去报信,也就坐下同吃,一顿饭吃得很是欢和。
饭毕走向包家,梅占雪更象全然忘了昨晚那场不快,甚且也早忘了光州采莲时的那些不快,一路讲说不停。稍一细听,却也发觉她一语不谈正事,楚青流壮起胆子,说道:“三妹,我有句话要跟你说,你听了可不许生气。”梅占雪笑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我们两个还客气什么?”
楚青流道:“往后我要是得罪了你,你可不能再一声不响就这么跑了。你若是心里烦闷,不偷跑就不痛快,那也得留个字条,让我知道你去了哪里,好不好?”
梅占雪道:“这不是说笑话么?留下字条再跑,还有什么意味?不过我答应你,能跑能不跑时,我尽量不跑。”
楚青流又无话说,走了几步,梅占雪道:“昨天晚上,我还是生你气的,回来跟这家的婆婆说了会话,我就不生气了,二哥,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楚青流笑道:“我怎能知道?不过这家婆婆的本事倒很不小。”
梅占雪道:“我跟婆婆说,我有个结义的哥哥,这个哥哥老是帮着外人欺负我,我就很难过。婆婆就说,哥哥么,当着外人的面,当然要数说自己的妹子,说归说,他心里还是偏向你的,外人么,总归是外人。二哥,婆婆说的对吗?”
楚青流道:“有点道理,不过,我却从未在外人面前数说过你。”
梅占雪道:“你还不承认,昨天晚上你就刚数说过我,说我逼的那个瞿灵玓发誓,说我得理不饶人呢,刚过一夜,你就能忘了?我又跟婆婆说,说那个外人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子,我那个哥哥是不是对那个女子有了情意,这才帮着她不帮我,那个女子做的,每一件都是坏事啊。”说到这里截然不说了,直直看着楚青流。
楚青流硬起头皮,问道:“那个婆婆又怎样说?”
梅占雪道:“婆婆说,不论你们有没有情意,我都不要管,我也管不着,叫我懂事一点,不要给你惹麻烦。二哥,我给你惹麻烦了吗?”楚青流道:“没有,你没有给我惹麻烦,我们没有去惹麻烦,都是麻烦来找的我们。”
梅占雪道:“婆婆跟我说了很多,我又想了一个晚上,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楚青流笑道:“你明白了什么道理?说来听听。”
梅占雪道:“也都是些挺寻常的俗理,只是我太傻,这么久才没想明白。你看,人家瞿小姐为了不让你为难,竟然就不找包家的麻烦了。她是个外人,都能替你着想,我是你义妹,还傻乎乎地问你到底帮包家还是帮乱人盟,帮我家还是帮瞿小姐,这不太傻了么?你说帮理不帮人,我听了不舒服,就自己跑了,真是个大大的傻瓜。”
楚青流心里别扭,也挺难过。说道:“三妹,我实实在在对不住你,不是你傻,是我太坏,我不是人。他们放过包家,也许不完全是为了不让我为难,而是别有计较。他们得了书,实在不必再跟包家斗下去,能跟包家交朋友,毕竟也没有坏处。”
梅占雪道:“二哥,你说的都不是心里话。将来就算乱人盟真找我们开南镖局的麻烦,我也不会再问你帮我还是帮她,我说到做到。你就是帮了她,我也不会怪你,我还拿你当二哥,我只当你是没有办法,身不由己。”
楚青流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番话来,竟如此懂事,竟有点不知所措。他明知眼下自己就该说,万一乱人盟向开南镖局动手,自己必定会帮着开南镖局对付乱人盟,于情于理,这都是唯一正途,可就是说不出口。他道:“也许到不了那个地步。三妹,你这样说,越发显得我不堪为人了。我只是觉得,乱人盟的所作所为,或许远没有咱们所想的那样十恶不赦,也许其中别有内情。”
梅占雪道:“你到底对那个瞿姑娘有没有情意?说实话。”
楚青流低头思索,重新抬头,说道:“有。瞿姑娘那样的人才,我极是欣赏。”
梅占雪道:“很好,你要说没有,我会很难过,因为你连真话都不肯跟我说了。我这就去找瞿姑娘,替你把心意传过去,你看可好?你们两家本就是世交,再一亲上加亲,也是美事。她成了我的义嫂,也就不好再跟我们镖局为难了,这可说是皆大欢喜。”
楚青流叹气道:“三妹,我只是为了不想跟你说谎,才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还将一分说成十分,三分说成是三十分。我问你,包洪荒包二哥的人品,你欣赏不欣赏?但你是不是就要嫁给他呢?”
梅占雪道:“包二哥敢作敢当,宁愿得罪义血堂得罪乱人盟这两大仇家,也要把真书拿出来,不肯用假书骗人,为救你性命,自己又摔成重伤,我当然欣赏,但我绝不会嫁给他。可是,你将来也绝不会娶瞿姑娘么?”
楚青流道:“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咱们不要再说了,好么?”
梅占雪道:“你看,我刚说了再也不为难你,却又为难了你,看来说的容易做得难啊。不过二哥,从今往后,我尽量少叫你为难,少惹你生气,我就算是跑了,也要给你留个纸条。不过不管我怎样惹你生气,你都不能记在心里,那样就不象当哥哥的样子了,我毕竟比你要小,不是么?”
楚青流松了一口气,喜道:“你说的很对。我没有过姐妹,实在不知怎样去跟一个妹子相处。我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还多提拨我,毕竟你家里还有个哥哥。”
梅占雪笑道:“二哥,你真狡猾,这就给自己找好了退路。我要说我哥从来都是任我欺负,你必定不信。好了,我以后少欺负你一点也就是了。”
二人说说讲讲,心里松快不少,一路到了包家。包仙寿包洪羡已去席棚料理众人抄书的事,包洪荒独自在小院静养。看到二人一脸笑意进来,笑道:“梅姑娘,那户农家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你就乐不思蜀了?”
梅占雪道:“包二哥要是眼馋,明早就跟楚二哥一起去吃上一回,也就知道了。包二哥,我不是人家瞿姑娘,大人大量,不占人的小便宜,不向你打听那本书的一字一句,我是要占小便宜大便宜的,我问你,那本书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
楚青流笑道:“包二哥能扯断铁链,背着我还能纵上四丈多的高崖,身上压了两个人,掉下来重重摔了一下,也只是吐了两口血,这就是那本书的神奇之处。”
包洪荒道:“梅姑娘好急的脾气,我原以为你要先抄了书来,看过一遍两遍,发觉实在读不明白,才会来问我,没想到这就来了。”
梅占雪道:“我刚才跟楚二哥明说了,就算瞿灵玓他们真去找我们开南镖局的麻烦,我也不用他帮忙,因此我只好自己学本领,还是越快越好。”包洪荒看看楚青流,楚青流唯有苦笑。
包洪荒道:“历来书籍难读,一是因为过于简短。《道德经》要说的,本是天地宇宙的极诣之理,却只有短短五千余字,读来就很是费解,叫人恨不得要把那个李耳抓来痛打拷问。问他到底是真懂还是假懂,既是真懂,何不痛痛快快地都说出来。既是假懂,为何还要去写书。一种是因为过于繁杂而难懂,佛家经书便是如此,各样佛书经典可谓汗牛充栋,穷尽一人毕生精力,恐怕也难遍读,更不要说精通了。”
“这本书难读就在于繁杂,近乎十三万言,单从篇幅上说,作为经典来说,虽不是从未有过,却也是少有少见。并且这十三万字中,颇多前后抵牾之处,比如前文明明说过要凝神调意,后头却又倡言纵神驰游。这还是明面上的前后不一,人能看出来的,此外还有好多字句间隐含的矛盾之处。如此混乱,读来就难免叫人头晕脑涨,很难判定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据我想来,作者下笔时也没有一个准定主意,只是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很有时不我待,留待来日高人的意思。写完后他也想删定取舍,却还是无法取舍,只好放手不管了,总而言之,写书的人,他心里也不是十分明白。”
“这还都是文字上的难关,此外再说内容。这书的作者,必定是位奇人、怪人、狂人,他写此书的本意,是要在旧有武学之外,真正别开出一片天地来。梅姑娘,你练功从何处入手?”
梅占雪难得地有点心虚脸红,说道:“我实在没有真正练过武功,不过我听说,要想练好武功,必得先练内功。”
包洪荒道:“除了横练的外家功夫,各家武功都是要从内功练起,这是武功的大道。这书却将内功一途全然抹倒,他说,大象知道何为调息?何为经脉内功?不也照样力大无穷?可见内功不是必须的。”
楚青流道:“内功不是必须,这话倒也有理,但用大象作比却并不适当,人是人,象是象,二者无法相比。大象可以吃草,人就不能吃草,大象天生力大,这一点就是人所不及。所谓打比方,其实就是为了骗人。”
包洪荒道:“这个道理写书的人怎会不明白?他看出了这些不同,不甘于有这种不同,想要打通人与猛兽这点天生的不同。看他字里行间,此人想来曾长年在域外过活,对于中原的武功武学,颇多偏激之论。”
楚青流道:“那也要看他能不能想出切实法子来,做成这些异想,否则空口说话,谁都能说。我想活得乌龟那样长久,能象鹰鸟那样凌虚飞空,象鱼那样自在游水,若只是空想,却不知如何去做,这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