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相处得当,即使是在逆境,将来也不无翻身的可能。
“怎、怎么还发火了……”法印有些意外。
“呼。”裴度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拂额喘着气让自己冷静一些。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从来都是要看主人家的脸色,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影响他们的前途。
“你和小主吵架了吗?”法印看他心情不好,语气也轻缓了许多。
裴度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是为小主好的,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那样的反应……”
“你说什么了?”法印收着碗筷问道。
“我也没说什么啊。小主问起帝君……”
“你告诉他了?”法印惊讶地打断了裴度。早上就是他去打听的敌军的消息,当时明明他还跟裴度一起商量说先瞒着伤狂的。
裴度瞥了他一眼,“你又没在屋里服侍,不知道先生那副模样。我要是不说,估计这午膳他就不用了。”
“所以小主是因为帝君才这样的吗?”法印回想起刚才见到伤狂出来的时候,正要像平时一样回应伤狂的微笑,却没想到伤狂跟像没见到他一样,径直从他身边漠然地走过了。
要说其实也没有哪家的主子会跟自己的侍从先微笑示意的规矩,但是这是伤狂一贯的作风。他不喜欢别人把他当作高高在上的主子,每次见到他们这些下人都会给他们一个微笑。
而他们也期待着见到伤狂那美丽谦和的笑容。所以法印才会对伤狂这在别的地方看似平常却在无伤宫内不平常的事而感到失落与好奇。
“唉,我不知。”裴度叹了口气,然后又忍不住心头的疑问,抱怨道:“你说,先生他要在这个时候去见帝君,咱们做下人的是不是该劝住?”
法印一愣,看来裴度就是这么做了吧……
“是该劝,可是咱们小主和别的贵人们不一样……唉,说也说不清楚,你就告诉我,你是怎么说他的。”法印按住碗筷,看着裴度。
裴度想了想,又惟妙惟肖地把刚才对伤狂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嗯……这么说的——刚才我不是说了么,帝君谁都不见,这会儿估计正烦着,先生虽然蒙得圣宠,可是毕竟伴君如伴虎,总要小心的才是啊。”
法印听着裴度的话,不由脸色一沉,虽然裴度的品阶比他大了一点点,可也只是一点点——裴度是无伤宫正品掌事,而自己是从品掌事。所以他就毫不客气地对裴度说:“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
法印却没给裴度反驳的机会,激昂地说:“是不是小主平时对你太好了?你这话是把他当自己主子来看的吗?如果你是幽兰宫的掌事,你会怎么劝夜小主?会是这样的语气?”
裴度一怔。如果自己的主子是夜辛昀,他刚才一定会恭恭敬敬地跪下说小主三思,帝君已经发下命令,您这会儿去万一惹了圣怒,倒时只怕有心人会拿着这事议论。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帝君对咱们小主的感情那是有目共睹的,这会儿,小主去了又怎么样?你真以为帝君是老虎会随时发怒吗?”法印一点不留情面地呵斥道。
裴度被他训得一愣一愣的,有些哑口无言。确实,帝君和伤狂这一路走来的感情,他裴度可是从头到尾见证的,怎么这时候没信心了呢?
“我看你是被现在的好日子给舒服的!怎么,小主的心思重要还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舒坦重要?”
法印事实上比裴度年长三岁,在宫里的年日也长。进宫以来,他先在尚宫局学过两年宫规,然后就一直在尚食局当差,给孟匚惑打下手。而孟匚惑这老头,全身上下最宝贵的还不是他那一手妙不可言的膳食绝技,而是他默默无闻甚至有时都不留痕迹的低调的忠心。
法印一直很敬重孟匚惑,更是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为人处世的方式。虽然那老头平日做的事看起来不怎么正经,但从他在宫里服侍帝王的饮食三十年还不被更换,就可以看出来他的忠诚与智慧。
因为帝王的酒政和膳长掌管着帝王的饮食,都必须是他信任的才可以。
法印当时要被调来无伤宫之前,孟匚惑还对他叮嘱说:“法印,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老头子我没真正教过你什么,不多久你要走了,我就跟你说说这在宫里,或说人活着,最重要的生存之道——身为下人,你要清楚,最重要的不是你的生活,因为你的日子和你所侍奉的主子的日子是紧密相连的。
也就是说,你的全身心都应该定睛在你的主子身上,因为他荣你荣、他败你败。这就要求你放下你自己的需求,真心、专心为主。但这不是要你干涉你主子的决定。咱们可以谏言,但是不要‘命令’。很多宫规条例,主子们比咱们清楚。
他们真的会让自己冒险吗?如果真的会,那就证明他是铁了心了。你肯定劝不动,还不如帮他出主意,把风险降低。但假如真是大逆不道的事,咱们要记住,上头还有一个更大的主子,那就是帝君。在不伤害帝君和北国的前提下,咱们就该尽力满足主子的需求。
那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前提,就是心态。一定要清楚,人这一生,酸甜苦辣都是一定会有的,所以即使真的衰败、颓靡,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主子才是你的轴心,离开他也不见得会好。还不如让他记得你的好。”
“我好像真的错了……”裴度搔着头,他这么一句话,把法印也从回忆中带了回来。
“你是错了。”法印无奈地摇摇头,“不过这会儿估计小主已经去找帝君了。”
“啊?”裴度惊讶地看着他。
法印白了他一眼,“你看小主那张脸,他分明放不下帝君,你还拉着他。他对帝君的情义你比我知道的深吧!”
“可是他说去院子……”
“小主说去院子就去院子?你还是洗碗吧。”
法印和裴度两个人在屋里喧闹着,屋外的伤狂撑着伞的手颤了一下,他确实打算在院子里转两圈就找借口去见帝君的,可是他还是觉得自己这么贸贸然去了万一帝君真生气了,自己这无伤宫的人万一都受到株连,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所以他就又绕了回来。
只是没想到法印会这么说。
“小主?”
“先生?”
法印和裴度几乎是同时惊叫出来。
伤狂就那么出现在门前,纸伞虽然遮挡着光,但还是有微微的金色光芒把伤狂的脸映得像仙子。
一双蓝眸弯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扬,“谢谢你们。”
裴度反应还是没有法印快,法印已经明白了这四个字中那种纯厚的主仆感情,心中不由激动起来。
“小主,你去吧。帝君这时候真是需要你去看他的。”
裴度听法印这么一说,本是要辩驳,可伤狂却比他早开口,淡淡一笑,“算了,不去了。帝王家的事自有人操心。”
说着,伤狂就向自己的书案行去。
裴度难以掩饰心中的兴奋,笑了一下。
法印却因伤狂的善良感到一阵愧疚。小主虽然是笑了,可是分明那眼里心里都是对帝君的放不下。
“走啊,送碗去。”
裴度笑着给了法印一肘子。
法印看着伤狂,伤狂对他笑着点点头,他知道,伤狂已经做了决定,不由心里叹了口气,提着食盒就与裴度出去了。
伤狂盯着笔隔上的毛笔,突然心头一动,迅速拿起笔来,那神色跟着魔几乎没什么分别。
他的手运笔如行云流水一般,大墨挥洒,宣纸很快被几笔浓墨点缀,勾勒出一幅大河滔滔的雄壮气势来。
一顿饭的功夫,伤狂终于停住了手,涣散的瞳孔突然亮了一下,好像刚才自己是闭着眼睛画的一般。
他知道是那入画的神技又出现了,他紧忙看了看自己手下的画。
这一看,他吃了一惊,他从没画过如此波澜壮阔的图,即使是在自己清醒的时候,他也不曾有过什么念头作这样一幅豪迈的作品,更别提这幅图足足有两米长了。
“先生。”
“小主。”
裴度和法印走了进来。去送了一趟食盒,法印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他们看见伤狂正在作画,心里的担忧便是更显得云淡风轻了。
“呃……”伤狂愣了一下,他通常入画之后反应会慢半拍。
正是他发呆的时候,裴度和法印已经走到了他的书案前边。
“画的这是什么啊?山还是河?”裴度因为是倒着看的,所以对这幅黑白相映的水墨画有些不明所以。
伤狂回过神,搁下笔,“来的正好你们,帮我把这画展开。”
说着伤狂就把四个角分给两个人提着。
裴度和法印虽然不知道伤狂想做什么,但还是乖乖地把画展开了来。
这时画上的轮廓与痕迹就明朗起来了。
画上是一条大河,它的尽头有一座山,但不知怎么,这山似乎有一半多都在河里。
“这水里怎么还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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