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反常。
林嗣宗怜爱小女,林绮年曾发誓说不嫁天下蠢物。他只是笑道:“我在一日,留儿一日。”
长在父手十六年,林绮年未曾听闻过议亲事。
而今,家里却隐秘地有陌生的冰人进进出出。还有宗族中人,也开始陆续来了府里。
有几个族老,看到她,就得意又鄙夷地笑一笑,似乎掌握了某种隐秘的胜利。
而父亲说是小病,却又说这病较缠绵,需要静养一段时日。许多日父亲都不见她。
她从来聪明,稍一细想,就大惊失色,不顾父亲要自己禁足房内的禁令,去拍林嗣宗的院门,大喊:“爹――你让女儿看看你,爹!”
铜环被她扣的震天响,里面依旧无声无息。只有一个老仆人在门内回她:“娘子,老爷说不想见你,教你去休息。”
她拍着门的时候,林寿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妹妹,你还是读读女徳女戒罢。”
他最近不知为什么,倒对幼妹温和了许多。只是一开口,那股言语,就让少女从心底发厌。
少女不理他,只是拍着门大喊,哽咽求道:“阿爹,你的心思女儿知道――知道!”
林寿永无趣地走了,走前像模像样地喊了一声请父亲好好养病。
在林绮年一声声喊的喉咙嘶哑的时候,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开了。
见到果然是面色有青灰,病容惨淡的父亲时,她想起父亲多年身有旧疾,数次操劳救灾事,积劳成疾,却还强行瞒着众人,给她操心婚事,向宗族低头。
她不由伏倒床前,眼泪打湿了床沿:“女儿不嫁须眉郎。愿作自梳女,从此侍父疾。”
她从来很少哭。
林嗣宗浑身一抖,有些艰难地坐起身来,道:“你果然是为父最得意的孩子。猜甚么都这样准。”
说着,他却抬起手,狠心打了女儿一巴掌。
林绮年捂着脸,震惊地看着父亲。
林嗣宗喘了口气,才发抖地指着女儿:“你曾随我,居住过岭南。可知岭南盛行的自梳女,是个甚么情况?就敢说要做自梳女!”
她垂着头:“终身不嫁,自己养活自己。”
自梳女的风气起于蚕丝业兴盛的南方珠江一带,有畏惧礼法苛严、婚姻可怖的少女,矢志不嫁,自梳鬓发做已婚状,自此独居,以纺织养活自己。
是女子在世事所逼,礼法重负下,为求走出深闺的无奈之举。
林绮年随父远游的时候,曾亲眼见过。
林嗣宗冷笑:“自梳女,得益于南方个别地区,蚕丝业盛行,有一些女子靠纺织就能勉强养活自己,所以才能有条件做了自梳女,可以走出深闺,自立门户。若为父……若为父……你自小不学女红,学的是经史子集,山川地理。百无一用是书生,何况女子不科考,你靠什么养活自己?”
林绮年沉声道:“我有手有脚,不是耐不住清寒的娇娇女。也可自此学纺织,不妨长做岭南人。”
林嗣宗气得笑了,恨道:“半懂不懂,口出狂言。”
他扶着床沿,又喘了口气。
林绮年忙上前扶着他道:“是,女儿狂妄。爹爹莫气坏自己。”
林嗣宗挥开她的手,沉声道:“南方一带,若是谁家有了个自梳女,就是举族之耻。按照俗例,自梳女一旦梳起了辫子,爬起了发鬓,就不得后悔,日后若有稍稍不轨行为,就会被乡党宗族所不容,会遭到酷刑毒打,被装入猪笼投河溺死,或被活埋。”
林嗣宗望着爱女,目有悲戚:“我早知你年纪尚小时,随我见了岭南风俗后,就隐隐有自梳意。你可知,照俗例,自梳女不能死在娘家或者亲戚家里,父母亲眷也不得敛尸。好一点的,由其他自梳女用草席,抬到荒郊野外埋葬;更多的,就是被抛入河海,埋骨鱼虾嘴里。”
世道待寻常女子苛刻,待自梳女,更是鸡蛋里面挑骨头。
林绮年默然,许久,才道:“我不管身后事。就是曝尸荒野,活着时也是痛快的。”
林嗣宗眼圈有些红,骂道:“逆女!你教为父……教为父,怎忍心想及你死后曝尸荒野,葬身鱼腹的凄凉之景!”
林绮年低头不语。
林嗣宗凄凉起来,道:“我原想……罢了,罢了,生死不由己,都是天意难侧。你快快断了自梳心。自梳女虽然自绝家门,却也是也宗族中人。”
“如果你自梳,以对自梳女德行的苛刻要求,这种不轨是随便宗族捏造的。宗族随便安你个忤逆的名头,就可以你‘不轨\\\',教你沉塘,或是活埋。何况一旦为父……为父西游,你的婚姻大事,就全掌握在宗族和你大兄手里。\\\"
“自梳女被以她为耻的族人,逼着嫁人,或者发卖,这样的事,也决是不少。”
时下皇权不下县,宗族在民间是庞然大物,一个普通老百姓的生生死死,婚嫁丧娶,都可被宗族决定。
其严厉之处,国法犹有不及。
哪怕是在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宗族的族老也是长辈,长辈要以忤逆不孝,处置一个家族里的女子,那是圣人都不好多说的。
林绮年默然,她知道父亲说得,族里人是做得出来的。
她还记得年幼时的一件事。
宗族以名望职位等,分寒族望族,她家曾是望族,却因她父亲自请调职工部,又照顾多有林家的广大佃户,而使族里怨声载道。
但是那时候,九年前,她只有七岁的时候,族里对父亲还没有积怨深重,只是偶尔要说几句酸话。
而她因为时常随父远游,也不大明白宗族是什么,就是以为是一群叔叔伯伯在家庙里谈天说地,讨论事情而已。
直到那一日,父亲有事,回来拜访族中保甲。
就把她放在祠堂的门外,嘱咐她稍等,只是绝不许跑到祠堂里去。
祠堂是寻常不许女人进去的,女人除了受罚在祠堂执行外,就只有在新妇嫁入的第一天,和族里族人嫡女成年,登记族谱的那一天,一辈子才能进去这一次。
她从小就有些叛逆,父亲虽说不许,她反好奇。
这栅栏隔着的祠堂,黑乎乎的,她觉得有些冒险的刺激。
守祠堂的叔叔伯伯,都已经在昏热的天气里偷起懒来。她就仗着自己身形娇小,从栅栏的缝隙里挤了进去。
刚一钻进去,她就浑身一个哆嗦,觉得骤然有一股寒气。
厚重的帷幕垂下一片黑。
一片阴暗里,有鬼火闪闪烁烁……呀!
原来是长明灯。
一点点幽幽灯火,闪闪烁烁。好像是死人的目光透过这摇曳的灯光,射出来了。
而长明灯后的神主牌位,一列列排上去,渐渐高到屋顶。无来由,一阵森森寒气,好像有无数透明的东西在窃窃私语。
她有些怕了,就想跑出去,忽然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就赶紧捂住嘴,躲到帷幕后面。
一个细细地声音响起来:“我……我明明记得小乖爬进来了呀?”
一个身影映在木窗的纱上。
徘徊了片刻,吱呀一声,那个身影还是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进来了。
她屏住呼吸,悄悄探出头去看一眼——松了一口气。
她发现那是一个小男孩,比她还小一些的样子。
小男孩身材瘦小,很天真的样子,穿着一身绣着鱼的布衣,蹬着虎头鞋,四处的看,细细地、奶生奶气地喊:“小乖,小乖,你出来?”
因为年纪小,他似乎还认识不到这里有什么可怖,看到那一列列阴森的牌位,他也是笑嘻嘻的看了一眼。
在一片寂静里,砰地一声,小男孩碰倒了什么东西。是一展长明灯。
铜做的长明灯砰地掉在地上,闪烁几下,熄灭了。
林绮年刚想爬出去叫这个族弟,忽然听到外面有人砰地一声推开门。
她赶紧缩回去,她记得爹说女子不能进宗祠的,更不能叫人知道。
然后一阵咆哮声响起来,一个低哑哑的声音在阴惨惨的祠堂里回荡:“你敢熄灭了祖宗的长明灯!你犯了族规———!”
小男孩被吓了一跳,但是这个天真的孩子,又觉得这种拖长了的阴惨调子有趣,学了一声:“族规———”
回荡在祠堂里的,都是这声天真的族规。
那个叔叔捉住小男孩走了。
林绮年爬出来,觉得又阴森又不好玩,破规矩还多,打破一盏灯,那个族叔就要骂人。
她想着:这个可怜的调皮小族弟,一定要挨板子,打屁股了。
然后,就在第二天,她知道了这个小族弟的下落。
就在那天中午,按族规处置———这个熄灭了一盏长明灯的小男孩,被溺死了。
小男孩吸饱了水的青紫腹胀的尸体,浮上池塘的时候,
族里的保甲和族老们,在祠堂里,又点了一盏长明灯。
青烟缭绕中,他们念念有词,向代表着祖宗魂灵的长明灯,扣拜。
长明灯依旧闪闪烁烁,一片幽暗里,好像是死人透过这摇曳的灯光,窃窃私语。
因为被族里事务耽搁而晚了一步的父亲,最终被气得拂袖而走,拒绝参加祠堂的族中大会。和族里的隔阂,就这样开始了。
而林绮年回去以后,就做了三宿的噩梦,一场大病。
醒来的时候,还依稀听得到那声回荡在祠堂里的,孩子细细的、天真的喊声:“族规———”
幼年的林绮年,无论父亲怎么解释长明灯这个风俗的来源,都一直坚信:那盏长明灯,一定是用小男孩的尸油点起来的。
所谓宗族,所谓族规,在林绮年看来,终于凝固在了那年,凝固在了一盏盏长明灯里。
宗族会对一个得罪族里,又失去父亲的女子做出什么事来,她都不会惊奇。
长明灯下,族规之下,以鬼神祖先的名义,可累着重重尸骨呢。
她终于,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自梳的念头,叹了一声:“罢了,罢了。阿爹,你说罢,要我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