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时节，南方虽不下雪，却非常湿冷。我一把老瘦的身骨，常犯些毛病。咳嗽得厉害时，竟还可以把往年的宝剑挥断。年幼时，我曾看见老黄忠拉开一把百二十斤的宝弓射死一头南蛮送来的疯象，那时他已卧病在床。老英雄已死，但每每犯老弱的病时我都能想起他。
花寡妇常来登门，给我送来些草药。还帮我熬制好汤药，亲自喂我。晚上她还会过来，陪我喝几口小酒，暖暖身子。坐在火炉旁，火光照亮她油腻的脸，我不说话她也很沉默。到睡觉时她依然挨着我睡，她说怕我冷死，以后就没有人给她讲故事了。
深冬时节，我不讲故事，除非大家想一边听书一边听一个老头咳痰。小鬼们冬天夜里是不能出门的，因为家里人都怕他们会冻死在路上。除了花寡妇外，没有人会在寒夜里揭开我的小木门。所以她获得了我给她的特权——剧透。那个冬天，在被窝里，我把张评本的《金瓶梅》全给她讲完了。她听得满脸羞红，通身发热，却不来折腾我那把老骨头——只有在我生病时她才会变得那样通情达理。我问她为何不去找一个年轻力壮的，她反问我为何喝酒不喝牛四新酿的？这么说我就懂了，原来我老得有味道。
说书，三国时期还未兴起。我把它带到这个乱世，无非就是不想死于无聊。自从丢盔卸甲后，我除了做点木工活，最大的兴趣就是说书了。这不仅让我开心，还让把头插在地里的农民有点余兴的节目，何不两全其美哉？后来，由于我的缘故，说书的风气渐渐从乡里邻间传开来。他们顶多是编些故事吹吹牛。小鬼们也学得有模有样，往凳子上一扎腿，插起个腰来挥舞着手臂就开始胡吹乱侃：
“自打那儿盘古开天劈地，刘老头就有了。你睇巨匈前那几条大刀疤，铁定是盘古用斧子砍的。那会儿刘老头还躲在天地里睡觉，不料被盘古给劈出来了……不不不，盘古不是巨爹，是剖腹大夫。刘老头从天地里冒出来，所以大家都叫他天子。大人们告诉额以前巨是天子，所以巨才会有那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本事。”
小鬼们到处捏造我的谣传。牛四送酒来时嘿嘿坏笑，叫我天子老爷。花寡妇自然也听了不少这些传闻。她终于也忍不住跑来，问我这些刀疤是哪里来的。
她先前说看见这些刀疤会让她害怕，更不愿意知道它是如何残忍地留在我身上的。后来她又说，刀疤很性感。她亲了亲我身上那几条沟痕，让我说出它们的故事。
我搜索枯肠，《桃花扇》、《西厢记》讲过了，胸中仅剩一本《警世通言》的杜十娘篇。我启嘴开始娓娓道来。花寡妇眉头一皱，用食指抵住我的嘴巴，说：“你的故事，额想听听你的故事。”
我说：“你信我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你是神秘的老鬼，额不知道该信不信。”
我把她搂到怀里，摸着她的小红桃儿，开始讲述自己。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我是一个真命天子。但命欠天下，需要用尽一生去偿还。
假如赵云不在长坂坡把我救出来，或者刘备当年真的要把我摔死，后面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发生。当然，也不会被你遇见。
我是神秘的老鬼，你说错了一半，让我先告诉你我曾生活的世界。其实，我曾先后在两个世界中生活。我的前一个世界，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仙境。所以我可以算是神秘的老神仙，不是什么老鬼。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那种仙境并不美丽。仙境里人山人海，能把人挤出屎来。我曾经看见有个像你这样苗条的女人往人堆里扎，几个月后她就怀孕了？你不懂什么意思么，你笨呐，我说仙境里人多得都能把你挤怀孕喽。
你才吹牛！
还有，那边的山啊去了要钱，那边的湖啊看一眼也要收钱，那边的山山水水，好看一点的都要钱。不像这里啊，你一把火烧了十万大山都没人理你。
哈哈，小傻瓜，收钱的人的确很像土匪。其实那个世界啊，就是一个金钱世界。活着要钱，死了也要钱，有的人甚至连死都死不起。什么意思吗，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意思。那边可不像这里，爱死哪就死哪的。那边一块墓的价钱能买你十几次呢。黑心吧？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们多数人都是不信的——取之有道的差不多是穷鬼嘛。
那里哪里像你眼前的世界，我没有酒了，牛四送来；我没有吃的，乡邻们送来；没有女人，你送来。这凭的是什么？大义啊！这世道，人不讲仁义恩情，岂能容得你活下去？你没看见前一年一个富商回牛家村报恩，修了多少水利么？
我没说他们是神仙，只不过我们活得像神仙。我们可以飞啊，可以呼风唤雨啊，有顺风耳和千里眼啊，还有风火轮呢。只不过有了这些东西，那里的人似乎活得并不比这里的人轻松？
好搞笑，你居然问我为什么。你想啊，有这么多东西要学，人能有多轻松？我要你学写字的时候，不也是一个劲儿地喊累吗？
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后，就变得轻松多了。关于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的问题，之前已经说了，我曾经生活的世界，就是金钱的世界，没有钱人是活不下去的。对，你终于想明白了，我就是穷死的。
在前一个世界里，我是一名以卖书为生的小摊贩。因为我比较穷，穿得比较像乞丐。路人见我用微信、支付宝二维码收钱，觉得这乞丐很新鲜搞笑，于是都对我纷纷慷慨解囊。他们大概把我当成了坐在别人书摊上的乞丐，于是给了钱也没有拿书。（注：对有些花寡妇不懂的现代词汇的解释就不写在正文中了，这些情节请读者们自行脑补。）
这被真正的乞丐看见了，他们也误以为我是乞丐。他们晚上趁我收摊的时候就来群殴我。他们说我破坏了行里的规矩，坏了老祖宗的宗法。那晚我被打得半死，然后被扔在一条车行道上。
第二天被城管看见，又给我一毒打，说我扰乱公共秩序，让我死开点。
于是，我死到了你的身边，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