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里,岭南传来韦坚病故的噩耗。时距韦坚被贬为缙云郡太守才一年又八个月。
韦坚担任刑部尚书时,身子骨一向硬朗,这消息一经报入宫,便引起不小的嘈议。
韦坚病故一事还未撂下,从博川郡就又上呈来一本急奏,而这八百里急报所禀之事竟是皇甫惟明在月中不幸身亡。据奏本所述,皇甫惟明是在一处山涧上坠崖而死,却连尸首都未找到。
皇甫惟明与韦坚的死,前后只差三五日而已,这下,宫中不禁闹的人心惶惶,种种流言满天飞,尽管是各人的臆断,但也不尽然全无理可究。
对于韦坚与皇甫惟明的猝亡,李隆基下敕均以三公的礼制予以厚葬,虽说二人死后风光大葬,韦坚的“干进不已”之罪、皇甫惟明的“离间君臣”之罪到死却都未摘掉,是故仍是罪臣。
得知韦坚病故,李僩、和政、永和特意进宫上请面见韦氏一面。去年秋后韦兰、韦芝被斩首示众于午门外,今秋韦坚又离世,纵然韦氏已与李亨和离,韦氏终究还是李僩、永和的生身母妃,和政自小更是韦氏一手抚养成人的,今下韦家家门落败,韦氏又身在禁中佛寺终日长伴青灯古佛,韦坚之死势必会给韦氏造成莫大的哀恸,这让李僩、和政、永和三个为人子的又如何放心的下。
李隆基倒也恩准下李僩三人所请,当李僩将韦坚病故的事儿告知韦氏后,韦氏却无多大的反应,只默默地跪在了佛龛前,未言只字片语。自去年开春韦氏迁出东宫投在禁中佛寺吃斋念佛,这一年多以来都不曾见过李僩、永和、和政,时下母子三人相见。少不得未语泪先流,而韦氏却未与李僩三人多说甚么,眼看天色将黑,只温声劝慰李僩与永和、和政早婿宫。
李僩原有千言万语要与母亲说,永和更有满腹的委屈欲与韦氏诉,但见母妃一身的素衣,跪在佛龛前一动不动,和政遂示意李僩、永和先行揖别,隔墙有耳,何况是在禁中。四下都暗藏着耳目也未可知,既非说话之处,也当听从韦氏的话早点出宫。万一有人捕风捉影传出甚么闲言碎语去,反却是害了韦氏。
申时四刻,当李僩与和政拉拽着永和依依不舍的礼别,韦坚却未长兄韦坚在佛堂诵了三日三宿的经,以超度韦坚的亡灵。但愿韦坚可含笑地下。人死为大,今时连韦坚都已不在人世,这世上除却李僩、永和、和政,也再无甚么可值得韦氏留恋的,和政性敏惠,不似永和那般稚弱。李僩处事虽有分率莽,但无争强好胜之心,生在这帝皇之家。一旦有颗不安于本分的心也就意味着命在旦夕之间,有和政以及李俶在,韦氏实也不怎牵挂永和、李僩两人,毕竟,李俶是李亨的长子。和政打小与李僩、永和一块儿长大,就跟一母同胞无二样。若它日李俶显贵,想是念在其抚养和政的人情面子上也不会薄待了李僩。
而今韦氏一族已是后继无人,韦兰、韦芝被处决之前都还未成家,而韦坚生前也未生养有一男半女,韦家的香火到这儿却是断了,是以现如今韦氏只求神佛护佑李僩、永和往后里能安平度日,与世无争不见的不是福祚绵长。这些年来,不论是身在忠王府时,亦或是后来入主了东宫,韦氏无一日不是长跪在佛龛前诵经念佛,静心礼佛,故而现下在这禁中与其那些年一样,只要可换得李僩、永和、和政的安平,能保得住李亨的太子之位,即便那日是让其饮鸩自缢,其也绝无怨言。这五百多个日夜在佛前礼佛,韦氏也已看开,倘使李亨命中注定有帝皇之命,是天命所归,来日李亨继承大统之后,念及早年与其的这份情义,看在韦氏一族的舍生取义上,想必李亨也会多多善待李僩、永和,如此,与其见面便抱头痛哭流涕,反不如不见。
转眼已到季秋,时气渐凉,落木萧萧,宫中的百花园却从未失了红翠交映之景气,南熏殿夜夜笙箫,莺歌燕舞不休不息。
是日,李隆基急召了现身兼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的王忠嗣入宫,商议征讨石堡城的战事,询以攻取之略。
王忠嗣虽不知李隆基何故突然决意要与吐蕃开战,不过,还是如实奏道:“石堡险固,吐蕃举国而守之烽烟无尽。若顿兵坚城之下,必死者数万,然后事可图也。臣恐所得不如所失,请休兵秣马,观衅而取之,计之上者。”
王忠嗣所言,虽字字属实,正如王忠嗣所言,石堡城可谓吐蕃的战略要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近年吐蕃更是在石堡城屯兵坚守,今下时气又日渐转寒,实非是举兵交战的良时,确实不利于挑起战事。
天宝初年,皇甫惟明就曾在石堡城吃了败仗,虽说皇甫惟明当时是有些急功近利,只顾攻城,而吐蕃守城将士一面凭险据守,一面传书求援,吐蕃即派大论莽布支率军兼程往援,并取得吐谷浑小王的配合,与守城将士里应外合,攻打唐军,但在那一战中大唐确是败退,溃不成军,险些覆军杀将,连副将褚诩都战死乱兵之中,终以退军告败。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早在开元中,皇甫惟明纵诬陷过王忠嗣,在御前屡进谗言,但一码归一码,两军交战绝非儿戏,草率不得更轻率不得,况且皇甫惟明而今已卒亡,正所谓“对事不对人”,又怎能再步人后尘损兵折将。
反观李隆基,正襟危坐在御座上,听王忠嗣这般一说,却是龙颜微沉,隐有不悦。想大唐百万雄师,难不成还敌不过区区一个吐蕃,倾兵而出却攻不下一个小小的石堡城。
李林甫微躬身在下,察言观色着龙颜,遂拱一拱手:“陛下,当年对吐蕃石堡一战,实乃统帅之过,急功冒进乃兵家大忌,时,董廷光献策请下石堡城,上兵伐谋,当分兵应接之,才可一举攻下石堡城。”
李隆基龙目微皱,睇眄王忠嗣,只待王忠嗣请战,立下军令状。这几年吐蕃在大唐边疆一带的确蠢蠢欲动,尤其是自天宝以来,不只是吐蕃,就连回纥这两年也甚为不安分,日见有向吐蕃看齐的苗头,回纥本就是以寇抄为生的游牧民族,并其部曲奄有其地是其一贯本色,但今时大唐不宜与回纥交战,倘使两边同时开战,一旦回纥与吐蕃勾结起来势必会为祸不小,正因此,李隆基才决意先灭一灭吐蕃的威风,扬一扬大唐将士的军威,趁此也可杀杀回纥的频频的侵犯,以免养虎为患。
盱眙上座的李隆基,王忠嗣就地又拱手道:“陛下,《孙子兵法》有载,计、战、谋、形、势、造,争、变、行、地、划、助、谍,对敌十三字方略,以微臣之见,时下出战,非明智之举也。”
斜睨王忠嗣,李林甫紧声就哂笑道:“王将军一人佩四将之印,手握天下劲兵重镇,怎地未战而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拿眼睨一眼李林甫,王忠嗣看似充耳未闻李林甫的讥谑,昂首面向上。诸如李林甫这等口蜜腹剑的小人,在朝为官且位极人臣,才乃社稷之祸害,即便王忠嗣今时今日四镇节度使的威名还需多谢李林甫去年构陷了皇甫惟明、韦坚二人,才得以取代了皇甫惟明陇右节度使之职,然而在王忠嗣眼中,像李林甫这等妄图专政恣意之徒,着实是与之同流合污不得。别看王忠嗣常年不在京都,却也深知李林甫其实尤忌其的兵权,恨不得日求其过,就跟排构皇甫惟明一样再寻个莫须有的罪名把其也除之才后,而李林甫向来又与李亨不和,三番五次意欲将李亨拉下马,这一切也都看在王忠嗣眼里,而李隆基之所以委以其重任,实则也意在让李亨有个依靠,故而纵便李林甫想构陷王忠嗣,谅其眼下也不敢轻易下手,至少不敢像月前除掉韦坚、皇甫惟明那样以见不得人的手段暗害掉王忠嗣。
环睇王忠嗣、李林甫二人,李隆基略沉,龙颜若有所思的凝重。王忠嗣九岁就被其养于宫中累年,及长,雄毅寡言,俨然有武略,可见其父王海兵之雄风,李隆基时与之论兵法,王忠嗣每每都是“应对纵横,皆出意表”,故,李隆基曾谓之曰“尔后必为良将”,而王忠嗣早年也颇气盛,以勇敢自负,及居节将,才以持重安边为务。
勤政殿内好一会儿安寂,惊得仿若密不透风,见李隆基半晌不予表态,王忠嗣才又顿首在下:“国家升平之时,为将者在抚其众而已。吾不欲疲中国之力,以徼功名耳。时,承蒙陛下恩宠,微臣佩四将印,正如李相适才所言,控制万里,劲兵重镇,皆归掌握,自国初已来,未之有也,微臣感沐皇恩……”
顿一顿,王忠嗣叩首在下:“恕臣直言,今争一城,得之未制于敌,不得之未害于国,陛下仁圣,还请陛下三思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