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持盈陪着李隆基一边品茶,一边坐等杨玉环去后殿换装出来。
留意见李隆基的目光直在瞟向神龛那边,李持盈掸了下平搭在道袍上的拂尘,不动声色地浅吃着手中清茶,也未多作它言。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杨玉环已是换下了身上被撕扯破的旧衣,身着一套崭新的道袍从后殿步出来,绕过神龛一步近这边,就地就先行行了礼。
看着杨玉环莲步轻移步至面前,桃腮杏眼,稍染腥红,李隆基心头一跳,眼前竟突兀闪现过当年莫才人的纤影儿。
从杨玉环自请入观,就一直未再踏出过玉真观半步,今日再见杨玉环,李隆基不由想起那年在骊山行宫,不巧在温泉池中一睹杨玉环出水芙蓉般玉体的一幕,那时杨玉环亦是宛如受惊的小鸟似地惊慌不已,就跟刚才一不留神儿被拽扯下肩身上的衣襟一样的又惊又惶,恁哪个男人见了,都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惜护。
尤其是此刻,看着低垂臻首依依垂眸礼拜的杨玉环,李隆基心头又是猛地一跳,仿佛情窦初开时那般怦然心动。直到今时李隆基才知晓,原来早在那一年骊山温泉池里,眼前这个娇羞更胜牡丹的女人就已烙印在自己的心田之中,如若不然,适才又怎能脱口而出就唤出了“玉环”两字。
眼见李隆基望着杨玉环又一次的失神儿,李持盈细眉轻挑了下,移下坐榻:“玄玄有一事,想要奏请陛下。”
李持盈这一出声。李隆基看似才回了回神儿,一抬手示下免礼:“何事但说无妨。”说着,全不在意般顺势伸手扶了杨玉环起身。
睇目杨玉环,李持盈不露声色道:“先帝许妾舍家。今仍叨主第,食租赋,诚愿去公主号。罢邑司,归之王府。玄玄在此奏请陛下恩准。”
听李持盈这般一说,李隆基一愣,着实未料李持盈竟有此一奏,自金仙公主亡故以来,这些年李持盈纵管不在宫中,兄妹二人一年到头却也时有见面之时。譬如在这玉真观里,昔年就未少有过和乐。而也唯有在这玉真观中李隆基才可放下身上的重担,多上一份松可言,不止是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尽情与自家妹子谈笑风生,更可感受下身为一个平民的喜乐。换言之,倘使往后里李持盈一去不复返,即便这玉真观仍坐落在此,也只是一座空观罢了,又谈何亲乐。
见李隆基未置可否,龙颜凝重,李持盈又微躬了躬身:“妾,高宗之孙,睿宗之女。陛下之女弟,于天下不为贱,何必名系主号、资汤沐,然后为贵,请入数百家之产,延十年之命。”
李持盈这席话。说的入情入理,言之凿凿又情之切切,浮华生活是短暂难保的,即使是生在皇家,何况自小就活得战战兢兢,还不如多活几年,甚至长生不死。说白了,也只求延命而已。
“也罢。”殿内片刻安寂,李隆基才微霁颜,算是依了李持盈所请之事。想当年李持盈看破红尘,自请度为女道士,今个有此一请本也不稀奇。
“玄玄叩谢圣恩。”李持盈垂首素拜,看了眼一旁的杨玉环,“寿王妃自在观中修行以来,见日勤笃,且不知陛下何时准其出观回府?”
李隆基轩了轩入鬓的长眉,凝睇杨玉环,半晌若有所思。
杨玉环静听在旁,适时启唇礼道:“当日玉环之所以来此,原意在为宁王、宁王妃祈福,幸得陛下体念有加,才未让玉环随同汝阳王去往惠陵。玉环感沐皇恩,愿在此多修行一段时日,待到汝阳王三年丁忧过后,再行出观。”
天宝元年,李宪、元氏相继病故,李琎身为长子,请旨护送双亲棺椁附葬惠陵之侧,并在惠陵守孝三年。念及李琎此举是为诚孝,李隆基遂允准下,不成想待到那临行之日,李瑁竟驾车带了咸宜公主与杨玉环赶至宫门下,奏请杨玉环跟随李琎同往惠陵,因李琎此行一去就是三年,非是一日两日的事,顾及李瑁与杨玉环之间那两年小夫妻俩正闹得不,隔三差五的犯口角,李瑁甚至不止一次的生出过休妻之心,事后李隆基故才未准下杨玉环、李瑁所请,但又挂怀李瑁为此与杨玉环越发积下嫌隙,这才传召了李持盈入宫走了一趟,同时下旨让杨玉环以为窦太后荐福为由,同一日跟同李持盈离开了寿王府前来玉真观修行。
一晃已是两年,想着明年这时候李琎也该守孝完回来长安复命,待到那时杨玉环自可出观,李隆基遂皱了皱眉,环目李持盈,拊了拊掌长叹息了声,缓声道:“罢了,朕便遂了汝等心愿。”
杨玉环与李持盈相视一眼,各是一喜,齐声叩谢皇恩:“谢主隆恩。”话音才落地,但见殿外疾步入一名小给使,才步入殿就被高力士拦截在殿门处。
那小给使低声跟高力士附耳了几句,旋即恭退下,却见高力士连忙压着碎步步了过来:“陛下,适才宫中有人来报,金花落出了事。”
“究是何事?”龙目微皱,似有不悦。自今夏曹野那姬诞下腹中皇儿,这半年里圣驾嫌少摆驾金花落,是以数月来,宫中早有闲言碎语,只道是曹野那姬未能诞下皇子而是生下了一个公主,没法子母凭子贵进封妃嫔位分,想必昔日的恩宠也到头,金花落的好景怕是长不了了。
宫中那肖舌妇背地里的说长道短,哪儿里又能逃得过李隆基的火眼金睛,虽说一早就有耳闻,李隆基对此却无意加以制止,于是乎宫人堆儿里越加有人肆无忌惮的搬弄起是非来,唯恐后.宫不乱一般。
察觉龙颜不悦,高力士忙躬身回道:“回禀陛下,江梅妃差人来报,曹美人的小公主昨儿个夜里害了热疾,今白仍未退热……”
“可有传过太医?”
高力士的话尚未说完,已被李隆基沉声打断。高力士面有难色的顿了顿,方又赶忙回道:“回禀陛下,江梅妃已是传了太医至金花落为小公主请脉,怎奈、怎奈曹美人……”
睇睨面有难色的高力士,李隆基面色一沉:“曹美人怎地了?”
看看站在一旁的李持盈与杨玉环,高力士才又埋首低声道:“曹美人不许太医踏入金花落,将之拒之门外,江梅妃不想太医从中作难,又恐耽延了小公主病情,故才急急遣人来报,还请陛下定夺。”
李隆基颇显烦闷的挥了下手,高力士立马会意圣意,自行退到一边去。对于李隆基近些日子的转变,高力士自是看在眼里,倘使圣心回宥,梅阁的恩宠又得以回到从前,江采苹可自此复宠,说来可谓不幸中的万幸。故,面对李隆基的日益疏离金花落,高力士不曾劝慰过一回,当然也未急于说劝李隆基移驾梅阁,毕竟,有些事急是急不来的,既要抓住眼前的良机,更要耐得住性子才好,急于求成反却不美。
李持盈含笑礼了礼:“陛下喜得小公主,玄玄未入宫参贺,陛下莫怪才好。”
“朕怎会怪罪持盈?瞧朕连个清净都讨不得。”李隆基敛色起身,叹了口气,凝目杨玉环,唤向高力士,“传朕口谕,起驾回宫。”
曹野那姬的小公主,打从娘胎里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三天到两头的害热症,宫中的太医等人为此断未少绞尽脑汁的各施医术,奈何那些药石全无大效,小公主的热疾非但不见好转,反而一日比一日羸弱起来,就连奉御也束手无策,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拙法。小公主尚在襁褓之中,见日就已是喂食汤药,可想而知,它日纵使有命长大成人势必也是个弱不禁风的身骨子,尚药局的奉御也罢,太医署的一干太医也罢,哪个不是领俸禄过活的人,谁人又敢全无顾忌的拿金枝玉叶当小白鼠,治不好但也治不坏,明哲保身,但求无过,那才是在宫中为医之道。
只是这般一来二去之下,却是令人心生厌烦,金花落既已不被人看好,又有几人还会去多加照拂一个还未襁褓之中不解人事的小小婴儿,就拿今日被召入宫的太医来说,太医署确实是派人入宫来为仙公主请脉了,殊不知,名为太医,这来人却仅是个太医署的一个药童。这还是看在江采苹的薄面上,才有人应召入宫送药,倒是应了一句老俗话——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大。
“陛下……”见圣驾要起驾,说走就要走,杨玉环轻咬了下樱唇,情不自禁轻唤了声。
闻唤,李隆基立刻止步回身,看向杨玉环的眼神中浮现出浓浓地无尽柔情:“玉环可是有何事?”
杨玉环垂眸蹙了蹙眉,就地屈了屈膝:“陛下,玉环、玉环欲恳请陛下……”
“何事但说无妨。”见杨玉环欲言又止,李隆基反却朗声一笑。
杨玉环抬眸望眼近在咫尺的天颜,双颊染上一抹霞彩,旋即又垂下了臻首,犹豫再三才细声道:“陛下可否为玉环,给十八郎捎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