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芳仪与皇甫淑仪相视一眼,柳眉轻蹙:“江梅妃已知此事?”
“这般大的喜事儿,想不知都难……”江采苹凝眉垂眸,旋即抬首看向皇甫淑仪、董芳仪,自知二人此番前来,多半是为曹野那姬怀上皇嗣一事而来,“二位姊可是备了何礼,来寻吾一并同去参贺?”
皇甫淑仪与董芳仪面面相看在旁,挑眉轻叹了声:“可不是怎地,宫中但凡有点事儿,哪回不闹得满城皆知?”顿了顿,才又温声道,“嫔妾二人今儿个来,本也意与江梅妃商酌下,可是要送份礼去金花落,略表贺意。”
皇甫淑仪弦外之意已是不言而明,曹野那姬肚子里怀的毕竟是李唐家的血脉,乃当今天子的皇嗣,即便后.宫诸妃嫔心有妒恨,平日里三宫六院再怎样与之不和,事到临头终归也不能全不顾及李隆基的金面。
稍作沉吟,江采苹颔首笑曰:“究是二位姊心细,不似吾,一早儿听闻曹美人有了喜,只想着待其十月怀胎诞下皇儿后,在宫中操办三日洗儿礼及贺满月宴那会儿,待到那时再行送上贺礼。亏得二位姊今日过来,不然,吾可不是失礼于人前了?”
董芳仪蹙眉一笑:“江梅妃这般说,未免言重了。嫔妾与淑仪还不是拿不准主意,故才来扰江梅妃的清闲。”
江采苹莞尔浅勾了勾唇际:“姊这话儿才见外了。吾这梅阁,年愈冷清,二位姊不怕沾了晦气肯来与吾商酌。却是与吾解了闷。”
说话的工夫,云儿已然又奉上一壶刚沏的热茶来,一时间茶香四溢,配着熏炉中正燃得烈旺的几块炭火。吃上一口茶整个人直觉从手心暖到心窝。
“嫔妾可从未把自个当外人。”捧着茶水呵口热气,皇甫淑仪含笑说笑了句。听似是在说笑,实则也不尽然是在逗乐。不无话中有话,不过是道得隐婉罢了。
江采苹擢皓腕端过茶盅,解颐浅啜了口茶,自晓皇甫淑仪这番话实则是说与董芳仪听的,这两三年董芳仪鲜少上门梅阁,年间芳仪宫与淑仪宫也甚少往来,虽说个中原委颇令人费解。今日董芳仪既肯与皇甫淑仪一道儿同来,可见到底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过去的事也便就此摒弃,做人总要往前看才是。再者说,在这深宫高墙藩篱之中。能有一两个可道体己话的人已是难求,人非圣贤,许是往日何处疏远了董芳仪而犹不自知也料不准,也或是董芳仪近年有何苦衷亦未可知,总之与人交善至少益于与人交恶,少一个与己能达成共识结为统一战线之人相对而言也就多了一个敌对者,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敌人多一分险,脚下的路当是越走越宽才会顺坦。若越走越窄一路走下去只会走出一条死胡同,处处树敌之外,更无疑是在作茧自缚。是以,宽和待人其实也就是在宽待己身,想来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敛下心头纷扰,江采苹搁下茶盅。美目流转道:““且不知,二位姊欲备何礼?”
董芳仪看眼皇甫淑仪,微微一笑:“这,嫔妾与淑仪也正为此犯愁。要说绫罗珠玉,这两年陛下未少赏赐金花落,吾等以之做礼相送,只怕也不见得讨人欢喜。”
“姊所言甚是。”江采苹略沉,抬眸道,“实不相瞒二位姊,吾心中存有一疑久矣。不知何故,吾一直觉着,曹美人不像是南诏人。”
听江采苹这般一说,董芳仪与皇甫淑仪俱是一怔:“江梅妃何出此言?”
环目垂首侍立在阁内的几名宫婢,江采苹微霁颜,云儿自是不必戒退,今日皇甫淑仪与董芳仪来梅阁带在身边的两名婢子想必也是各自的近侍,如此倒也大可有话直说,何况今刻之所以告知旁人心里的隐惑,为的便是求解所疑,这隔墙有耳,倘使有人将此事泄露出去,反却是帮了个大忙。
心下有所忖量之余,江采苹遂敛色道:“二位姊可还记着,开元二十九年千秋节上,南诏王皮罗阁晋献曹美人三人入宫献舞,当时所跳的是何舞?”
“可不是踏歌麽?”皇甫淑仪与董芳仪相看一眼,颇有些不解的紧声问了句。当年曹野那姬和身边两名侍婢载歌载舞在花萼楼,口动樱桃破,鬟低翡翠垂,几欲引得四座迷醉,而这两年金花落几乎更是夜夜踏歌接天晓,迷得圣驾日夜流连在金花落,将其她妃嫔一概抛之脑后,就连踏歌一舞,都已在大唐风靡盛行起来。
反观江采苹,却浅笑了下:“确是踏歌不假。”又浅啜了口茶,才启唇道,“早年吾听说,西域有个石国,周千余里,有粟麦,多良马,其俗善战,尤善柘枝舞,五色绣罗宽袍,胡帽金铃,锦靴饰银罗带,明快而刚健,婀娜兼而有之。”
江采苹这后半席话,听似有点驴唇不对马嘴,细细一想,却是大有品头,发人深省。董芳仪一愣,旋即貌似了悟道:“江梅妃所说的‘石国’,莫非是昭武九姓之一的柘枝国?这柘枝舞,‘古也郅支之伎,今也柘枝之名’,嫔妾犹记得,开元中,有一年武惠妃寿辰上,倒有柘枝伎二人不知由何处来长安,只道是在兴福寺外脚踏莲花相对起舞献贺过一回,所起之舞相传便是那柘枝舞。”
“哦?”江采苹心上一喜,敢凿定那自称柘枝伎的二人对舞的正是屈柘枝。郅支为西域古城名,在今中亚江布林一带,而柘枝舞原为女子独舞,唯有专门表演此物的人才会自称柘枝伎,所谓屈柘枝只不过是由独舞发展成双人舞的一种软舞而已,同属柘枝舞。
“董芳仪这般一说,嫔妾也记起,好似确曾有过这么一回事。那年在宫里宫外传得有声有色,陛下一时起兴,还曾派人出宫寻觅,奈何了无踪迹可寻。时日一长便也作罢。”皇甫淑仪随后跟着说附出声,面上似也明了了其中所指。
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见状。江采苹于是一笑带过道:“今时听而二位姊这般一说,倒越发勾起了吾的兴致,只不知这柘枝舞与踏歌,谁者更高一筹。它日若有幸一饱眼福,端的须是好生赏上一番才可。”
石国也罢,柘枝国也罢,江采苹原本不敢十成十的加以肯定传说中的柘枝舞真如踏歌那般轻盈柔软。还以为只是个传说罢了,不成想竟真有其事。史载太宗皇帝在位时,曾委派大唐高僧玄奘前往印度取经,途中有一赭时国乃取经必经之地,而那赭时国亦即石国。看来,曹野那姬背后所隐藏的神秘身世,终有一日将被公诸于众,到那时,当初的种种怀疑也就一团团解开了,至于幕后的一切,届时势必即可不攻自破,而眼下,尚需从长计议为是。切不可莽撞行事。
“且不说旁的了,吾瞧着,现下实也不必急于去金花落道贺。”心思电转间,江采苹又笑靥自若道,“时下曹美人正是安胎时候,吾等不便屡作叨扰。不妨过些时日再行相约前去,一则也可多些工夫作备应送何礼是为妥善,其次也省却扰了曹美人养胎反却不美。不知二位姊意下如何?”
皇甫淑仪与董芳仪看似略思,面对面对坐着点了点头:“江梅妃所言在理,今下曹美人既有了喜,估摸着陛下不日便会晓谕六宫,到时若有甚么旨意示下,吾等遵旨而办未尝不可。”
“究是江梅妃心细分,一听曹美人有了喜,嫔妾二人净顾跟着欢喜,楞是忘却曹美人现下最为紧要的是安胎。”董芳仪赔笑着眉心轻蹙了下,“说来也快至年节,这宫中又要热闹上好一阵子,也罢,待过几日再行决意也不为迟。”
三人坐在阁内又有说有笑的说了些旁的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家常事儿,眼看将至晌午,董芳仪起身请辞,说是要回芳仪宫看顾公主午憩,皇甫淑仪亦随之也一道儿回去了淑仪宫。
江采苹亲自将二人相送下阁阶,又多关问了几句皇甫淑仪,临晋公主及其腹中麟儿近来是否安好的关切话,并把那盆磨山小梅送与皇甫淑仪代为转交到临晋手上,为表一视同仁,事先还交代云儿备了几样茶点让董芳仪带回芳仪宫拿与公主吃,请之往后里得空时常带公主过来走走,只当是来梅林赏梅。
待目送二人离去,江采苹望着眼前偌大的一片梅林,却是在阁阶下站了良久。云儿生怕这寒冬腊月天江采苹再偶感风寒,就回阁取了件披风为江采苹搭系在衣肩上。
云儿所取的披风,正是当年江采苹入宫在即之日,杨玉环在寿王府后门相赠与江采苹的那件柔缎丝质碧带披风。拢一拢身上的披风,江采苹不由又是好半晌的晃神,那日在通阳门为李琎护送双亲——宁王李宪、宁王妃元氏二老的棺椁至惠陵厚葬送行时,李隆基已然恩准了杨玉环及李瑁夫妻二人所请,并于月初召了玉真公主入宫,由玉真公主亲至寿王府领了杨玉环去玉真观修行。
李隆基之所以恩准了李瑁的请奏,除却是念在杨玉环当日的一番孝情上,其实更意在借此化解李瑁与杨玉环之间的嫌怨。李瑁早有休妻的念头,知子莫若父,对此李隆基还曾以召杨玉环为女官的名由为小夫妻俩缓纾过一回,只是一拖再拖了下来,小别胜新欢,但愿这回顺了李瑁的心意,事后可换得李瑁与杨玉环的破镜重圆。
今时宫中又有了喜事,却不知终究是福是祸,江采苹自是心知肚明,即使其与皇甫淑仪、董芳仪不动,这宫中定也少不得有人比其等更心急更坐立不宁。换言之,今日的皇甫淑仪的处境,无异于当年江采苹正得宠时,然而那一年江采苹却痛失了腹中骨肉,虽说那件事至今未得以水落石出,采盈等人仍代人背负着罪名,王美人也依是被禁足在掖庭宫不得释足,不过,若有人耐不住敢再下杀手,就算不是同一人所为,新仇旧恨总有可报之时,今下只需坐等。(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