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宁王府。
元氏独坐在妆台前,望着房内摆了一地的炬烛,神思难看。
房内这百炬蜡烛,似腊似脂,是李宪尚在世时,当年府上的一名陈姓幕僚所献。早年间,宁王府大摆席筵时,曾不止一次的燃烛于府院中,为饮酒作乐的满座宾朋以助兴,一次又一次燃下来,今时每一支炬烛已是所剩无几,每支只余下手指那般长的一小截儿。
想当初,李宪喜好声色,常在府上操办宴席,说来也奇怪,自那陈姓幕僚献上这百炬蜡烛起,每当府上大摆夜宴,这些炬烛总昏暗得像是被甚么东西挡住光线一般,而宴散时分却又格外烛光闪耀,当时未少令人称奇叹怪。
今夜窗外的月色极好,月色如练,盈庭复满池。日落过后,元氏就屏退左右,只身一人回到房中,亲手将这百支炬烛逐一摆上,从卧榻到几案,高高低低摆了满满一地,而后又一一点燃,足足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弄好。
此刻,凝神目注着这满屋子的烛光,烛芯无风自动,摇曳在面前,元氏的思绪也跟着飘向很远。远到在这一刻,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昔年与李宪从相识、相知及至嫁入宁王府这几十年以来的一幕幕,曾经共同携手走过的每一幕无不深深地浮现在脑海里,连带这边人的音容笑貌均清晰回首在眼前,这些年来,守着这份偌大的家业,几多辛酸几多悲苦,却已不再紧要。
李宪都已不在人世。之于元氏而言,此生的恩怨情仇已然无所谓,生无所恋,死有何惧?昨个午夜梦回。还梦见李宪在微笑着朝其招手,那再熟悉不过的面棱以及唇瓣的牵动,梦醒时分细细回味来。才越发凿定,原来李宪是来告知其会等她一块儿走,待到黄泉路上也便有个伴儿做,下了地府见了阎君夫妻二人亦好加以央恳,下辈子转世投胎若再世为人,还要再续今生缘,平淡喜乐的相守着安过一生。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李宪病故的这大半个月间,元氏几乎日日呆坐在庭院里的杏花树底下念想着昔日与夫君所共度过的美好岁月,垂暮之年的人,即便过去是冤家却也过了一辈子,垂垂老矣之时多念着些过往的好总比心存怨艾抱恨闭眼来得解脱。虽说昨夜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元氏今白却有些精神萎靡,从晨早至傍晚,一直精气神儿不济,自觉大限将至,是以,夕食过后就提早回了房静静地安坐着身,但愿伴着这一屋子的炬烛,在临死前刻尚可等见李宪前来接引其,夫妻俩能随在这片烛光中牵手含笑入地。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生前未能从一而终,有违当初的山盟海誓。死同穴,于愿亦足矣。同裘几十载,今时下来又岂易,其实,早在嫁与李宪之日,元氏就已做足心理准备,料想及以李宪身在皇家的种种牵绊,日后少不了妻妾成群,如花美眷左拥右抱,夫妻这些年元氏故才从未对李宪带回府的任何一个女人横眉竖眼给过脸色看,或是冲哪个侍妾呼来喝去指手画脚过,就连当年的莫氏,在府上的几日元氏待之也是礼遇有加,严己宽人几十载,许是正因其的深情大义,侯门正妻的位分至今也无人摇得动,即使色衰已久却未落得个爱弛的惨境,李宪纵管纳了几房的侍妾,每当月圆之夜一如既往的只会与其这个结发老妻同榻共枕,夫有情妻有义,这才是夫妻间的相处之道。
熬了这几十年,今刻估摸着也该熬出头了,元氏轻咳声,持于手的绢帕已是染上一滩血红,近日已然思夫成疾,夜夜咳血。将带血的绢帕紧攥在手心,元氏全未在意,月中未告知身边人其害疾之事,只是想走得安乐些,不愿再受那些汤药的折磨,心病还须心药医,含入口中的药再苦那也苦不过心头的苦,索性早死早超脱为是。至少在死后,只有己身一人可配得以与李宪合葬,而府上其她侍妾不但现下要守寡卒亡后也只能另寻它处做安葬之地,对于元氏来说,却是比那些后终者走幸得多,也算了却了一桩遗愿。
想到这儿,元氏干白的唇际不由牵起一抹笑容,忽觉有些乏了,强撑着眼睑望眼空空如也的卧榻,也懒得再挪动身脚不上榻,李宪温暖宽厚的怀抱早已感触不见,榻上早嗅不着熟悉的味道,只不过是一张生冷的卧榻罢了,反不如坐在窗前就这样望着满眼的点点烛光寐去,嗅着浓浓的蜡油味儿,乘着腾腾蒸起的烛光气,指不定可早一点赶上李宪的脚步,尚来得及与之一同步过三生石,举杯共饮喝下孟婆汤。
李琎端坐在书房,正捧着父亲生前惯爱翻阅的《乐经》一页页翻看着,书页上还注有李宪亲笔圈点诠释的笔迹,抬手抚来直觉窝心不已。
世传《乐经》早亡于秦火,这本实则是一本手抄的半卷手记。李琎幼时,就见李宪终日在研读此书,当时并不懂晓这本残缺不全的经卷到底藏有何玄妙之处,以致父亲如此的爱不释手,今日读来才知其中所乐,难怪父亲生前不允人染指。
案上烛笼里的烛光一闪一闪跳跃着,李琎正看得上心,心头突兀涌上一阵莫名的绞疼,顷刻宛似剜心般钻痛,直疼得双拳紧握,旋即却又不疼不痒,反而余留有一股烦乱躁动在心间,愣是扰得读不下书文去。
时下已入暑热时节,久未降甘露,夏夜难免天干物燥,闷人气躁,李琎于是起身轻推开半虚掩着的窗棂,想要透口气。夜空月明星稀,皎月笼罩下的宁王府,透着分宁静。隐隐可闻几声虫鸣之声。
一连深呼几口气,整个人的精气神儿亦为之一提,李琎正欲掩合上窗扇坐回书案后继续翻看《乐经》,回身的刹那不经意间却瞥见不远处母亲的寝房依是亮有烛光。元氏一向习于早睡早起。此时已过亥时,想着往日这时候母亲早该躺下,李琎一时心下纳闷。适才又有那么一瞬间异常觉得心神不宁,遂搁下书卷,大步迈出书房门,径直提步向元氏的寝房方向。
越是步近母亲的寝房,李琎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搅上心头,不由得加快步子,三步并作两步走一手推开房门。但见房内门前都无家奴侍候,反却迎面扑而来一阵极重的蜡熏气,映入眼帘的竟是满屋的烛火。
“阿娘!”再一细看,李琎只见母亲正垂首支颐在窗前的坐榻上,也顾不及房中闷了一屋子的颇有些刺鼻的蜡熏气袭身扑面。慌忙掠过一支支炬烛疾奔向元氏。
元氏一手垂在膝襟上,手中还握有一块绢帕,双眸紧闭,面带笑意却已没了鼻息。一触及母亲无力垂落着的臂腕,李琎顿时面无人色,面上“刷”地一下子惨白无色,差点晃神跌坐在地上,一叠声唤着“阿娘”,忍不住红了双目双膝着地跪下了身……
翌日一早。宁王府就传来元氏归西的悲讯,李琎身为长子,亲自入宫讣告。
云儿去往掖庭宫取浣洗过的衣物时,不巧正碰上小夏子急赶着奔往兴庆殿通禀。一经得悉宁王妃离世的事,云儿匆匆回阁报知江采苹。
“娘子,先时奴在回阁的道儿上。听小夏子说,宁王妃昨夜亥时殁了。”
江采苹正对镜梳妆,忽听此不幸,心下不禁一惊,手上的牛角梳“啪”地一声响,应声坠地。好在月儿正侍奉在旁,及时伸手接住,不然,纵使那把牛角梳不摔裂成两半,也多半会摔出几道裂纹来。
微惊愣过后,江采苹紧声关切道:“可知是何人入宫传报?”
“回娘子,是汝阳王前来入宫讣告。”云儿如实作答在下,亏得前刻多关问了小夏子几句,才知是李琎亲入宫传报。
稍作沉吟,江采苹凝眉曼声道:“汝阳王现在何处?”
“听小夏子道,汝阳王现下正候于南熏殿外,陛下这会儿尚未退朝。”云儿边答声,边步上前两步,接过手月儿捞在怀的牛角梳,放在妆台上。
“小夏子可还有说旁的?”江采苹擢皓腕拿起珠钗插于发髻上,起身转过珠帘,环了目阁外的天色。
此刻还未到辰正时辰,即使李隆基及早退朝,估摸着最快也得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家事国事天下事,朝政大如天,况且今日又是百官朝参之日,满朝文武皆上朝。月前李宪病故时,逢上的是日参,当日李隆基说退朝就退了朝,一众重臣尚可体解,毕竟,李宪可是当今天子的长兄,就连李隆基的皇位当年都是拜这位长兄所让,且不说手足之情,当时若李隆基闻见李宪病故的噩耗,行事上却慢条斯理,在道义上都讲不过去,只怕少不得要被世俗唾骂是个不仁不义的昏君。
换言之,元氏虽为李宪结发之妻,情义上毕竟差着点,李琎入宫讣告也只不过是本着君臣之礼而已,待小夏子报禀至兴庆殿,十有九成李隆基不会为此立刻退朝,也不便当机立断的退朝,是以,想必李琎需在南熏殿多候些时辰方可得见圣驾。
“小夏子赶得急,未及多与奴道旁的。”扶了江采苹于坐榻上坐下身,云儿倒了杯清茶奉上。
浅啜口茶,江采苹遂又唤过云儿:“汝随本宫去趟南熏殿。”
见江采苹说走就走,云儿将茶盏交予一旁的月儿,赶忙紧跟几步,才步下阁阶,却见彩儿欢跃着从庖厨奔出来:“娘子,早食奴备好了!奴还特意备了娘子平素尤爱食的莲子羹呢!”
“待本宫回来再说。”江采苹边交嘱,一步也未停地直步向梅林间的径道。云儿趋步在后,朝彩儿使了个眼色。
看着江采苹带着云儿急匆匆出门,彩儿一头雾水般愣在阁阶下,一时半刻却是摸不着头绪,今个费了一早晨的劲儿才好不容易独个备了顿早食,这会儿江采苹竟是连吃也未吃上一口就火急火燎的出阁去,当真有点打击人的积极性。(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