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有治冻疮的土方,苏锦娘俩连续抹了三天的温姜汁,脚就好的差不多了。
这早外面还黑漆漆的,苏锦悄悄爬出被窝。
阿彻睡得香,冯实听到动静,打着哈欠问媳妇:“起来了?”
苏锦一边穿衣裳一边低声道:“我去做饭,你们爷俩继续睡。”
冯实困倦地嘟囔:“府里有厨娘,不用你做饭。”
苏锦嫌他笨:“萧大人对你多有照顾,现在我们娘俩也搬进来了,怎么都得表示表示。”
家里没钱没势,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
冯实想想也有道理,就没管媳妇,他继续睡觉。
苏锦穿上厚底的棉鞋,摸黑往厨房去了。
萧震的千户府一共两个厨房,前院小厨房专管侍卫下人,二进的厨房才是伺候萧震的,连带着冯实。苏锦走出东厢房,就见斜对面角落里的厨房已经亮了灯,冷风呼啸,犹如猛兽,那点昏黄的光亮格外叫人贪恋。
苏锦搓搓手,小跑着赶了过去。
萧震生活节俭,除了守门的侍卫,整座府邸就三个下人。刘叔看门扫院,刘婶做饭洗衣缝补,十二岁的春桃帮母亲打打下手,或是添柴烧火,或是端茶送水。刘家本来还有个儿子,死在战场了,萧震雇用这一家,也是照拂。
刘婶热情淳朴,春桃勤快老实,苏锦挺喜欢这对儿母女的,昨儿个春桃还送了他们一只烤红薯。
推开颇有年头的木板门,苏锦迅速溜了进去,再及时关上。
“锦娘,你咋这早就起来了?”刘婶刚烧了一锅热水,正准备和面烙饼呢。
苏锦笑着道:“我过来三天了,一直白吃白喝的,今早我给大人蒸锅包子,聊表心意。”
刘婶知道苏锦在扬州是开包子铺的,便让开身,给苏锦指了指放面粉的地方,她去洗白菜。
白菜洗到一半,刘婶想起什么,忙要提醒苏锦萧大人节俭,吃面食时嘱咐过白面、玉米面搀和着用,结果她回头时,苏锦已经往盆里加水了,里面白花花的全是麦子面。瞧着小媳妇兴高采烈忙活的样子,刘婶只好把话咽了下去。
算了,一顿而已,权当给大人改善伙食了,堂堂千户,本来就该吃好点。
肉包子肯定比菜包好吃,尤其男人都爱吃肉,所以苏锦不但用了白面,她还想做肉馅儿包子,可惜找了一圈,厨房连一点肉沫儿都没有。现在去买也来不及了,没办法,苏锦只好用了那颗大白菜。
小媳妇菜刀使得颇溜,当当当的,那速度,看得刘婶既羡慕又汗颜。
“切的真快啊。”刘婶目不转睛地盯着苏锦白嫩嫩的小手。
苏锦道:“熟能生巧,我一天最多卖过五百六十九个包子,切得多自然快。”
刘婶张大了嘴,五百六十九个包子,按最便宜的菜馅儿算也是一文一个,这么说,苏锦一天能卖五钱银子,一个月赚十五两?
苏锦哈哈笑:“哪有那么多,生意顶好时一天卖五百个,差的时候卖五十个都不错了,扣除本钱,一个月就赚四五两吧。”
刘婶闻言,吸着气道:“五两你还嫌少?咱们大人正五品的官,一个月才八两。”
苏锦愕然,随即叹气道:“大人是官,有权有势,按月领钱就行,我卖包子,每天鸡鸣摸黑起来准备,卖到晌午才能回家休息。光是累也就算了,万一有个天灾**,生意做不成,那就一分进账都没有。你看我,辛辛苦苦攒了三年包子钱,来北地一趟,盘缠都不够用。”
刘婶懂,老百姓最苦了,干啥都不容易。
聊到此处,两人都沉默了。
馅儿好了,面也差不多了,苏锦开始擀皮。
刘婶觉得她的皮太薄了,包不住菜。
苏锦笑而不语,擀皮捏包子,很快就摆满了一笼屉。
“行了,你去洗脸吧,包子我做不太好,烧火没问题。”刘婶笑呵呵道。
苏锦嗯了声,顺便端了一盆洗脸水回房。
她刚用肩膀把门关上,上房那边“吱嘎”一声,萧震拉开门现出了身形。此时天微微亮,滴水成冰的时节,男人竟然只穿了一身白色粗布练功服,手持一把丈二长的亮银枪,去前院晨练了。经过厨房时,淡淡的饭香飘了出来,萧震停下脚步,看向厨房。
说实话,刘婶的厨艺不太好,做出来的东西只能说不难吃,似这等诱人饭香,一年下来也闻不到几顿。萧震出身贫寒,如今小有功名,他依然保留着少时的简朴,衣食住行都不挑剔,但,如果刘婶厨艺能有精进,他乐见其成。
舞了两刻钟枪,萧震全身发热地往回走,到了后院,恰见冯实端着洗脸水出来。
“大人早啊。”冯实笑容满面地打招呼。
萧震莫名想起了连听三晚的叫声,而自打苏锦过来,冯实每天都这么笑。
他点点头。
冯实端着盆子去泼水了。
萧震扫眼东厢房,微微皱眉,端茶倒水,这不都是女人的活儿吗?冯实太惯着他媳妇了。
先是不知羞耻的叫.床,再是把憨厚老实的丈夫当下人使唤,萧震对苏锦的印象十分不好。
春桃端了热水过来,萧震自己洗漱,她去铺床叠被。
萧震不苟言笑,气势威严,十二岁的春桃很怕他,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萧震卷袖子的时候,无意瞥了眼小丫鬟勤快做事的背影,心想,将来他娶了妻子,定会把妻子管教的服服帖帖,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让她闭嘴她就绝不敢出声。男人在外打仗挣功名,女人在家相夫教子,这才是夫妻。
“大人,我带锦娘、阿彻来给您请安了。”
窗外传来冯实洪亮的声音,萧震正正衣冠,往外走去。冬日,各屋都换上了厚厚的棉布门帘,因为个子太高,萧震出去时,腰杆不得不比普通人弯得更低,趁这弯腰的短暂空隙,萧震不着痕迹地看向堂屋里的一家三口。
冯实老熟人了,他旁边多了个穿柿红短袄、浅色长裙的女人,那么鲜艳的红色衣裳,自打萧震来到彰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萧震没往上看,但他完整的看到了夫妻中间的阿彻,五岁的男娃,肤白唇红,生了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略显紧张地望着他,紧张,却不怯懦。
萧震猛地一惊。
这孩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肖似冯实,包括男孩身上罕见的沉稳气度。
随娘吗?
站直身体,萧震抬头。
他是这座府邸的主人,也是一家三口请安的千户大人,自打萧震出来,苏锦就好奇地打量他呢。男人的身高她早就见识过了,这会儿看清男人的脸,剑眉星眸,英武刚正,隐隐有凌厉的大将军气势扑面而来,苏锦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媳妇,忍不住心里一慌,匆忙垂下眼帘,恭敬地福礼道:“民女苏氏见过大人,谢大人收留之恩。”
她这一低头,便也错过了萧震眼中的复杂。
亲眼目睹小妇人美艳的脸庞,厚厚冬衣也掩饰不住的妖娆身段,亲耳听到她正常说话时柔媚的嗓音,萧震再看阿彻,胸口便渐渐腾起怒火。
他看得很清楚,苏锦是丹凤眼,阿彻除了下巴有点像她,或许肤色也随了她,母子再无其他相似之处。一个孩子,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夫妻俩捡回来的,要么,孩子的生父另有其人。
萧震把冯实当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如果阿彻的身份是后者,那萧震无法容忍。
不过,真相还有待查明。
“萧某与冯兄情同手足,弟妹无需多礼,安心住下便是。”萧震正色道。
苏锦听了,暗自欢喜,没想到她的傻男人有傻福,居然如此得萧震看重,连着她都叫弟妹。
“不敢当不敢当,大人太客气了。”苏锦连连地谦逊道,说完轻轻推了推儿子。
阿彻上前两步,跪到地上,有模有样地朝萧震磕头:“阿彻拜见大人,谢大人收留我们。”
稚子无辜,萧震立即将男娃扶了起来。
礼毕,阿彻乖乖退到母亲身旁,薄唇紧抿,浓密的眼帘垂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萧震低估了小孩子的敏感,径自落座。
刘婶笑盈盈赶过来,问是不是可以摆饭了,还特意禀明萧震道:“大人,今早锦娘下厨蒸的包子,可香了!”
萧震挑了下眉。
苏锦不好意思地道:“路上匆忙,民女忘了备礼,就做了拿手的包子孝敬大人,您别嫌弃。”
萧震道:“客气了。”
苏锦朝冯实使个眼色。
冯实一心惦记着媳妇亲手做的包子,没看见。
苏锦只好自己开口:“那大人慢用,我们退下了。”
萧震颔首。
苏锦便牵着儿子,拽着冯实走了,自家去厢房吃。
他们走后不久,刘婶儿端来两大碗包子,一碗摆仨。
苏锦做的包子,又白又大,皮薄馅儿多,白雾腾腾,香气满溢。
萧震控制不住腹中饥饿,但阿彻身世未明,他不想吃那女人的东西。
刘婶退下了,萧震去屋里找了两张油纸,将六个大包子分成两份装好,藏在卧室。
“怎么样,锦娘手艺不错吧?”过了会儿,刘婶来收拾饭桌,见两个碗都空了,高兴地闲聊。
萧震心不在焉。
饭后,他与冯实骑马,前往军营。
路上,萧震难得话多了一次,主动与冯实聊阿彻,夸男娃沉稳懂事。
冯实与有荣焉,嘿嘿笑:“锦娘教的好,以后让阿彻读书考秀才。”
萧震试探道:“我看阿彻比寻常五岁孩子要高些,可是年初生的?”
同样是五岁,正月生与腊月生,就相当于差了一岁。
冯实还是笑:“这回大人可猜错了,阿彻腊月二十生的,臭小子,折腾锦娘一天一夜才出来。”
萧震攥紧缰绳。
他现在非常肯定,阿彻是苏锦之子,却不是冯实的骨肉。
关系到冯实男人的尊严,萧震很想忍,想找个更好的时机再提醒冯实,但,冯实不停地夸赞阿彻,每多夸一句萧震的耐性就少一分,当军营出现在视野,当冯实夸阿彻特别孝顺他时,萧震终于压抑不住怒火,沉声道:“恕我直言,阿彻长得并不像你。”
冯实笑声止住。
萧震心情沉重,攥着缰绳眺望远方,不忍看好友脸上的痛苦。
然而,漫长的沉默后,冯实却催马来到萧震身边,坦诚地道:“既然大人看出来了,我也不瞒你,其实锦娘嫁给我之前,与别人有过婚约,后来那人背信弃义丢下她跑了,锦娘发现自己怀了身孕,怕打胎伤身,问我愿不愿意娶她。”
萧震难以置信地回头。
冯实憨厚笑:“我当然愿意,锦娘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