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背村是林风镇西北方向四十多里外的小山村,背靠一条叫萌渚岭的大山岭。
山岭东西走向,绵延数百里,和另外四条差不多的大山岭连成一片,这五岭以南,合称岭南。
村里几十户人,皆靠打猎,采摘山珍野货为生。
凌晨时分出发,一辆车送步儒和小书童走了十几里,然后牛车无法通行了,他下车又走了二十几里崎岖的山路,天快中午的时候,才到村口。
为了方便自保,几十户人家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三四条街道。
进了村子,低矮的民户家冲出一些黑的白的狗,呲牙咧齿的吠着。
路边见到很多七八岁以下的孩童,大冷天穿着两三件单薄的衣服,有些甚至光着脚的在路边玩泥巴,见到生人或流着鼻涕好奇的盯着看,或者跑开躲了起来。
在一路询问下,来到村子中间村长的家。
这是村子最好的楼房了,两栋由木材搭建的楼房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是牛舍和猪舍,鸡舍和堆放木柴。
上层连在一起,连在一起的部分形成一个空中庭院,上面种了些花草,若是春夏秋季开花,肯定很美。
“请问这位阿伯,盘文海是不是住在这里?”
其中一栋稍微高一些,大一些的房屋槛上,坐着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精壮之余略显得垂老的男子,此时正拿着把柴刀,破着竹条。
四五米长一节的竹子被分成八瓣,然后削去竹囊,再细分三十多条宽二三毫米细细的小条。
作为乡下长大的步儒,他一看就知道这是用来织簸箕的。
男子抬头才发现步儒,立马放下刀站起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笑道;“你找阿海?你是他同窗吗?他是住这里的,你先进屋坐下……”
一个山村里的人,会说这些话招待上门的客人,已经算比较懂礼的了。
他嘴里说着,用脚分开门前的竹条,一边把步儒往里面请,一边往小些的房屋喊道;“阿海,快出来,有客人来了。”
进了屋子一个简陋的客厅,刚刚坐下,一条高高瘦瘦的人影闪了进来,见到他,很意外的道;“小步,你怎么来了?”
这个家伙,就是上次在酒楼一起喝酒的朋友,当时他听说考试要先到县里住一个月备考,担心没钱的就是他。
的确,到县里常住一个月,就算租最差劲的下等房,恐怕也要十铜一天,加上吃饭又十铜,一个月最少也要六百铜。
而且还有别处的支出,比如说灯火的油钱,对于长住的租客,店家是不包灯油的,只给你个灯台,烧的油客人自己去买,这里一个月最少也要几十铜。
交际应酬再省,也要一百铜左右,还有报名费,如果找秀才具保,又是一两银子。
到处要用钱,对于一般贫穷点的考生,的确很难拿不出来。
步儒笑笑,道;“近几日读《春秋》,有几处不懂的地方解不开,便想着出来散散心,顺便找盘兄请教一下。”
说着,他拿出带来的礼物;有两盒糕点,一大包盐和一包糖,一斤茶叶还有一块两三斤的猪肉。
这些礼物在小山村来说,可算出手大方了。
男子接过后拿到厨房。
盘文海在旁边坐下;“嗨,说什么请教呢,我虽然比你早两三年治经,但是水平或许还没你高呢,很多地方你的见解都比我高明多了。”他嘴里虽然谦虚的说着,但脸色却带着笑容。
步儒道;“你是治《春秋》的,对这本书的理解肯定比我透彻,不请教你请教谁啊。”
“哈哈哈也是,《尚书》来说你比我懂,说起《春秋》我就当仁不让啦……你稍坐,我去烧点水来泡茶。”
“你就坐着陪同学吧,我去烧。”厨房出来的男子对盘文海说了句。
“这是家父。”盘文海顺便介绍了一下。
步儒站起来,口称世伯又行了一个大礼。
被一个读书人行礼,普通老百姓心里还是很受用的,盘父连忙说不用客气。
待盘父出去后,两人一边开心的闲聊,一边讨论了下书中的事情。
不多会,盘父杀了只鸡,盘妻也出来帮忙,煮了饭,炒了块腊肉,还端上一盅自酿的酒。
吃过饭,跟随盘文海到了他的书房,就是稍微小些的房子,两人继续交谈。
“其实你今天不来,我也打算这两天去找你玩的了,你家的螺蛳粉实在太好吃了。”
步儒;“哦?!那欢迎随时来吃。”
“我想带内人去尝尝,她还没吃过,只听我说了说,口水就流出来了,哈哈哈。”
说到这里,往外看了看,揶揄的道;“给内人听见,今晚就要睡书房了。”
步儒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说真的,你再不收钱,我真的不想去吃了,我爹说的,做生意是做生意,请客是请客,请客一两回就算了,总不能天天去吃天天让你请对吧。”
“哈哈哈,好,下次收你钱还不行。”步儒大笑,随即又问;“你还没找到人互结吗?打算什么时候去县城报名?”
盘文海眼神一暗;“唉,这次我可能没有办法下考场了。”
“为什么?以你这样的文采,有很大的几率考中啊。”
“你方才也看到啦,我娘长年卧床,吃饭都要端进去。而且我岳父去年初上山又摔断了腿,时常靠我家接济,我这个百无一用的家伙不但吃白饭,花费还是家里大头。”
盘文海摊了摊手,接着说;“而我家的唯一收入就我爹爹收些村里的皮毛山货拿到镇上去买。”
步儒没说话,只是轻轻抿着茶。
“一般人做这个皮货商人,也能赚不少,但是我爹他太……镇上二十铜一张的兔子皮,他在村里就收十九铜,哈哈哈,还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能赚人家太多钱,不然就不厚道!”
“一批货赚了三五十铜的,还时常接济人家……虽说子不言父过,但我也不是说他不好。”盘文海全程是带着微笑说得,可见并不是对父亲有意见。
说到这,他附身前来,稍微压低声音道;“你信不信,你刚刚带来的盐茶糖,他肯定留不住,全部都会送人……”
他话音刚落片刻,步儒恰好透过窗户,见到盘父提着三包东西兴冲冲的往外走。
一个十七八岁,抱着个婴儿的女子追出来,喊了句;“公公,你好歹留些糖给婆婆补补,再说你孙子也要喝一点啊。”
那男子哈哈哈一笑,折回来道;“那留些一点糖吧。”
“家里的盐也快没了……”
“没事,过两天我去买……”
盘文海的位置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是却能听到那些话,此时露出‘果然被我说中’般自得的神色,抚掌大笑起来。
步儒也跟着笑了。
因为是在自己家,平时话不多的盘文海比较放得开,步儒也是现在才知道这个朋友原来是如此有趣之人。
“你说,我家能拿出什么钱来?何况考了县试中了,还要去府里考府试和院试对吧,别看我爹是村长,村长家也没余粮啊。”
步儒没有说话,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片刻,盘文海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很想去考,并不是说我很看重这秀才的功名,只是想印证一下自己的学问学到什么程度了,而且我们村从未出过读书人,我想为我的村子争口气。
步儒点点头。
“而且,如果考中了,我还能在村里办个私塾,教教村里想读书的孩子……”
大永朝想办私塾,最低的条件就是要童生以上,不是说读过几本书,想办就办的。
“其实我也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也想过和你互结,但是如果不能凑齐五人,就算与你互结也没用啊对不对。再说这几天我也想清楚了,今年不打算去考了,决定再读三年,存点钱到时再去,反正还大把时间嘛。”说到这,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
步儒感激的道;“盘兄有这个心,我很感动,只是我们男儿应志在当前,当前应做之事,不可拖延到明日,须知明日复明日,三年复三年,到最后一事无成怎么办?你可听过《明日歌》?”
盘文海闻言,收起刚刚满不在乎的神色。
步儒轻轻哼唱明日歌,歌声清亮,歌词意义深远,在山村木屋中藏着十几本书的小书房里缭绕。
一曲歌毕,盘文海整整衣服,站起来肃然道;“愚兄受教了。”
“就算带着一百铜,我也要去考这场!”
步儒道;“居然如此,我们互结吧,我这里已经四个人,就差你了。”
“当真?”
“骗你干嘛,你明日下山来,我们一起去县城,今日我已经让人预定好县里的房子了,伙食方面我会负责,到时我们一起住。”
盘文海抚掌道;“如此甚好,有你这阵东风,不乘都对不起你这个步老板了。此次不中则罢,若中了,我欠你个人情。”
见商议已定,步儒心中欢喜,道;“千万别这样说,你愿意冒着得罪全县读书人的风险和我互结,应当说我欠你个人情才对。”
盘文海道;“我读书不是为了和别人勾心斗角的,再说就算与全县读书人为敌又怎么样?我考不考得中,都是回自己的小山村闭门读书,莫非他们要来我家门口,和我吵架么?”
顿了顿又故作夸张的说;“若真有如此执着之人,爬二十几里山路来此,那我不放狗咬他了,也不叫小孩用尿嗤他,和他吵一架又何妨。”
才严肃片刻,又不正经起来。
步儒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