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
更别提顾清宴虽是官儿,眼下却连断小姑娘家事的资格都没有。
但对于减肥之说,他打心底不赞同。
小姑娘无非是怕听唠叨,若是从叶伯母那处下手,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处理办法。
可这些话,在叶天遥虎视眈眈的目光下,顾清宴是半个字都不敢吐露的。
毕竟他还是很想登门拜访来着。
顾清宴食量小,一碟面条足以饱腹。他吃完后,便继续剥着花生,一边等叶弯弯。
见她放下筷,海碗里连面带汤干干净净,甚至葱花都没见着一粒。
顾清宴想到她平日的胃口,估摸小姑娘这是饿得狠了,“面条也不顶饿。弯弯要喜欢吃,不如让人再做一碗来?”
叶弯弯抹抹嘴,摇头道,“够了。我减肥。一碗就够了。”
顾清宴见她铁了心坚持到底,也没强求。
抬头看了看夜空,他浅浅笑道,“以前常听弯弯你说起闵舟山,我来了几次,一直没好生看过。今晚月色正好,弯弯能否带我四下逛逛?”
“大晚上有什么好看的,”叶弯弯挠了两下脑袋,还是起身拍拍他的肩,率先离桌,“那走吧,我带你瞎转转。”
顾清宴落后几步,略作收拾,不意外再次感受到那强烈的视线。迅速将绢帕收回袖中,他恍作无事加快脚步,追上前方的小姑娘。
叶弯弯回头,恰好见他跟上来。往后望了望,却是依旧什么也没有。
忍了一晚上,她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延之哥哥,你有没有觉得,好像一直有人在看着我们?”
“有吗?”
顾清宴四下看了看,唇角微勾,“这场宴会,本就是为你而办,有人看那不是很正常?”
“好像也是哦……”
一袭白衣胜雪。
一抹红裳如枫。
两人行走在山间,颇为显眼。
短短半柱香,就引来至少四五波负责夜间巡视的啰啰。
叶弯弯不由感慨,太久没回来,闵舟山的啰啰做事真是越来越尽责了。
丝毫不知,其实大半的人,都是奔着“二当家正和逃跑归来的压寨郎君在携手夜游呢”的最新八卦而来。至于“压寨郎君”是身旁这位,她自个儿就更不知情了。
顾清宴倒明了几分,在小姑娘夸起闵舟山一众啰啰的时候,笑而不语。
有叶弯弯同行,避开沿路的陷阱、岔路轻而易举。两人穿梭在蜿蜒的山路间,向峰顶行去。
忽而,叶弯弯顿步,一拍脑门,“我怎么给忘了?!”
“怎么了?”
对上顾清宴关切的目光,叶弯弯伸手去揉耳垂,面色郝然,“山里有比赛或者宴会,通往主峰峰顶的路就会封起来。我把这事给忘了。”
延之哥哥说想赏月,问哪里视野比较开阔。她不明白这月有什么好看的,但还是拍着胸脯说包在她身上。
这下,可不打自己的脸了?
“没关系,”顾清宴抚着她的发,抬头看了看天上月,低眸温声道,“没关系的。我们就近找个地方歇歇。”
怎么会没关系呢。
当初在国公府,延之哥哥什么没顺着她,到了自家地盘,她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都是她的错,才会让延之哥哥失望的嘛。
叶弯弯软趴趴地点着头,难掩沮丧。
咦?
自家地盘……
对哦,这可是在她的地盘!
“我知道去哪儿了!”
叶弯弯精神一振,拉起顾清宴转身就走,语气轻快又无比雀跃,“延之哥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夜色里,一切朦胧难辨。
顾清宴掌心像握了一团火,常年冰凉的手瞬间滚烫起来。
明明她的手掌是那么小,却仿佛藏着巨大的能量。虎口处,薄薄一层茧擦过他的肌肤,激起阵阵颤栗,顺着手臂,渐渐触及心口。
顾清宴不由悄然攥紧。
很快,到了叶弯弯口中的“好地方”。
那是比邻通往峰顶山路的另一条岔道,绕过隐秘路障,豁然出现一处的小石台。
只有零星几丛灌木,和一颗老树。
叶弯弯指着老树道,“看,延之哥哥,这就是我的宝地!赏月看星星睡觉,干什么都行。”
顾清宴顺眼望去,微微颔首,“确实是个好地方。”
老树长在石台边缘。盘根错节,树干粗壮。却是横向生长,枝繁叶茂的部分大半悬在空荡荡的石壁外。
视野辽阔,风格大胆,确实像小姑娘会喜欢的地方。
顾清宴身体虽柔弱,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临空赏月,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一个敢说,一个敢应。
于是乎,转眼两人已坐在郁郁葱葱的老树上。
月色如钩,斜斜挂在半空。
还不及卡在枝丫间的灯笼明亮。
顾清宴侧过脸,便见小姑娘扒着树枝,四下摸索,似乎在找些什么。
他狠狠拧了下眉。
老树悬空,下方氤氲一片。偶有夜风拨开薄雾,露出的也是一堆堆陡峭尖锐的嶙峋怪石。
再怎么艺高人胆大,稍有不慎……
顾清宴眉头又是一跳,却到底没下忍心来说她两句。
半边身子倾了过去,他不动声色护在外侧。
夜风穿林越谷,带来几分凉意。
下一刻,叶弯弯回过身,将找到的小毯子散开,搭在了顾清宴身上。
“幸好还在!这是钱四娘给我绣的毯子,一点都不硌人。山里冷,延之哥哥,你盖着是不是舒服多了?”
顾清宴霎时一愣,她是在找这个东西?给他的?
垂眸看了眼小毛毯。
灯火不定,他也瞧不清上面绣着的是猫还是虎,只觉憨态可掬,栩栩如生。
顾清宴心里蓦地一暖,把毛毯往下拉了拉,拎起小动物尾巴的一角,搭在叶弯弯腿上,“入秋了。你自己也要注意。”
“哦,”叶弯弯虚虚抓住小老虎的尾巴,不以为意。
她歪着脑袋,问他道,“延之哥哥,你身体怎么样了?罗叔开的药,你有没有好好吃?”
她记得,延之哥哥说他中的是一种活不长的毒。
但罗叔也说过,他死不了。罗叔不会骗她,他的医术那么好,延之哥哥乖乖吃药一定会没事的。
肯定是他以前遇见的大夫不好。
看来小姑娘并不知内情,他的毒又怎么是药能治好的呢。顾清宴浅浅一笑,点头道,“好很多了。罗管事配的药不错。”
这倒也不是假话。
虽然他还没回京,没让府医看诊。但也能感觉到,身体的明显变化。蛊虫在体内留下的创伤,逐渐复原,寒疾不再有加重的趋势。可见,罗行虎的医术确实高超。
却也仅止于此。
蛊虫不除,毒伤就难有终结之时。
这法子,终究治标不治本。
蛊虫似是陷入休眠,但或许下一次发作,就到了结他性命的时候。在此之前,他必须找到解蛊的办法。
只有这样,他才能拥有他想要的未来的可能。
两人坐得近。
叶弯弯不知道是不是半饱的原因,她总觉得顾清宴身上有股花生味。
不,错觉,肯定是错觉。
延之哥哥又不是她,怎么可能藏吃的呢。
他再爱干净不过啦!
但吃这事儿吧,不能想。特别对于一个减肥中的吃货而言,是越想越馋,越馋就越饿。
顾清宴刚从蛊虫一事回过神,便对上小姑娘欲言又止神色纠结的小脸,不由纳闷,“弯弯,你这是?”
“延之哥哥,”叶弯弯瞟了瞟他袖口,那儿的香味最浓了,“你最近有带花生味的香囊吗?”
花生味的香囊……
顾清宴啼笑皆非,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
从袖里取出绢帕,放在她手心。他解了系扣,露出一捧白胖胖圆滚滚的花生米。
“一时忘了给你。”顾清宴见她意动,小脸却更纠结了,故做不知,“我尝过了,这花生香脆,味道很好。”
“不、不吃。我还得减肥呢。”
叶弯弯咬咬牙,眼一闭,将绢帕连带花生米直往他面前塞,“拿走,延之哥哥,你快拿走它。”
“一点儿花生,胖不了。”顾清宴包住她的手,拍了拍手背,惋惜道,“你要不吃,放到明天,可就得扔了。”
扔了?
叶弯弯眼皮一跳,那也太浪费了。
她半睁开眼,迟疑道,“要、要不,我明天再减?”
顾清宴忍着笑,“当然可以。”
叶弯弯抱着节约粮食的原则,欢欢喜喜吃起花生米来。
顾清宴突然又有点心疼,“弯弯,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让伯母不念叨你。你以后,能不能好好吃饭?”
“真的?!”
叶弯弯眸光亮亮,她怎么就没想到呢。延之哥哥这么聪明,肯定能帮她在娘亲的眼皮底下逃过一劫啊。
但同时,她又不免疑惑,“延之哥哥,我真的不胖吗?”
澄澈的大眼,小巧的鼻头,嘴巴肉嘟嘟的。
两颊略显婴儿肥。
是圆润又福气的样貌。
顾清宴面色温柔,语气真切道,“你这样就很好啊。”
叶弯弯忽的觉得,这花生似乎有点儿…甜?
“砰!”
山中突的传来巨响,继而烟花绽放高空。
那是一枚月牙,周围散落着无数星星。
夜幕彻底被点亮。
随着声响阵阵,一朵又一朵的烟花在黑夜盛开。
依旧是月牙。
却一次比一次圆,一次比一次璀璨。
叶弯弯扯着顾清宴的袖口惊呼,“延之哥哥,延之哥哥你快看,烟花!有人放烟花诶!”
顾清宴扬扬唇,“这是放给弯弯看的。你喜欢吗?”
月前离开闵州,他曾去买她说过的炮竹,店家刚好推出这种新型的烟花,还可以订制花样。
当时他就想到了她。
小姑娘喜欢新鲜物件,便预订了一批。
他原想着,在漫天烟花下,诉说他过去的愚笨,诉说他埋藏的心意。
可温闲说的对啊,他拒绝过她两次。
他伤害过小姑娘两次。
如果她…
对他真的只剩兄妹之情。
如果他…
真的早已亲手断了彼此的可能。
那他凭什么理直气壮去向她坦明心迹,为了一己之私,带给她困扰呢。
他甚至,不敢轻易去求证。
不敢问上一句,她如今对他,是何情感。
如此患得患失。
越发不像从前的他,却也越来越放不下她。
就像这场烟火。
哪怕再绚烂,再短暂。
它也只想让一人忘烦忧,展笑颜罢了。
“延之哥哥,这是你准备的?”
叶弯弯这才明白顾清宴说的“赏月”,原来是看烟花。
“喜欢!”她眉梢飞扬,指着夜空直笑,“是月亮,一颗比一颗大,好漂亮!比天上的月亮都好看。”
“嗯,很漂亮。”
顾清宴静静看着她侧颜。
最好的月亮,已经在他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