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归山,余晖尽褪。
漯州官衙后院。
书房终于有了动静。
顾清宴处理着漯州报章,一派淡然。
匆忙进屋的众亲卫不禁恍惚。
仿若山腹内,那一腔仇恨、满心愤怒的人并非眼前人一般。
但……
房间里浓郁的墨味儿,案桌侧青花卷缸内丢弃的一堆废纸团,证实着他们的焦心不无道理。
主子从不会,在人前暴露他的脆弱与痛楚。
众亲卫愈是明白这点,愈是心口发涩。
谁知道呢。外间都传主子心狠手辣,殊不知他对自己更狠。活得太过苛刻自我,活得比谁都苦。
顾清宴见亲卫一个不落,全涌了进来,微微蹙眉,“都没事做了?”
以灰羽小天等为首的亲卫,相互左右看看。
完啦,怎么全在这儿。
这下,众人也顾不得是来干嘛的了,各自打起小算盘。暗暗琢磨着,最近缺办苦差的地儿是哪几个,得赶在其他人前抢个离主子近点的。
“你”
顾清宴指了名亲卫,在众人屏息以待中,却是摆了摆手道,“你挡住光了。再往右边挪挪。”
挡住光了…
往右边挪挪…
咦?
这走向,不大对呀。
众亲卫无不诧然。
那亲卫更是晕晕乎乎换了地儿站,感觉颇为不真实。
违背戒律、擅离职守、以下犯上……
这些都揭过了?!
一排人傻愣愣杵在那儿,顾清宴批阅都不得不分点心神。
这些当真是他的亲卫,莫不是被人掉了包?平日的眼力见和机灵劲都哪儿去了?
腹诽归腹诽。
顾清宴顿笔,其实他都知道为何不是吗。
悄声叹息一声,他打破沉默,“尔博图他们人呢?”
小地最先反应过来,禀道,“属下已将他们秘密收押,听候主子发落。”
顾清宴不怎么意外的点点头,“暂且留着他们。眼下我们对铁弹知之甚少,掌握铁弹秘方的那个空谷族人也不知所踪,或许这两人还用得上。”
“喏。”
日常的公务交流,很快让气氛恢复正常。
各人禀报负责事项的进展后,依次退了下去。
只剩下灰羽。
“据尔博图他们交代,丞相手里应该有六十来枚铁弹。主子,可要传信帝都,暗中搜查此物?”
“通知做些防范即可。看硝石山便知,那老贼动作比我们快。冒然搜查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顾清宴以指腹作笔,在书案由北至南画了条长线,叩着桌沿道,“铁弹不同他物,运输和保存的条件极高,可以从这里入手。”
“主子的意思是,先查铁弹是如何运往帝都,再顺藤摸瓜,找到它的藏匿之所?”
灰羽眼一亮,紧接着面现难色,迟疑道,“办法倒是好办法。只是……主子,从漯州到帝都连跨数州。咱们的人手,不大够啊。”
您忘了,人全被您派去寻巫族下落了。
大手笔的事儿,干不来干不来。
咱得紧巴着点儿。
顾清宴,“……”品出了赤贫的滋味。
晚风乍起,落叶打着卷飘然坠地。
给寂静的房间,应景地添上了一抹萧瑟。
顾清宴默默取出临启地形图……
他的手抚过山川,抚过河流,目光寻索于漯州帝都之间。
最终,指尖定在柒州,顾清宴已然唇角勾笑,“咱们没人,有人不缺人。”
灰羽面带不解,但见主子胸有陈竹,便也静静等待下文。
顾清宴从容道,“官船大火一事,海仇帮涉嫌谋害朝廷命官,够仇枭焦头烂额的了。这可是送上门的好人选。”
仇枭创下海仇帮,数十年屹立不倒,也不是傻子。
仇飞横死一事在先,他和张老贼再无合作可能。可张老贼疑心甚重,生恐海仇帮怀恨在心,想先下手为强除而后快。如今事迹败露,仇枭对张老贼岂能不恨?
是以,让海仇帮搜查铁弹踪迹,断无可能走漏消息。
而从小天转告的话来看,仇枭可是很期盼他活着,并表示愿意结为盟友。
毕竟,他若死了,对海仇帮没有任何好处。张老贼肯定借着这个事,将海仇帮一并除去。
而他活着,一句话固然也能让海仇帮死,但好歹算半条生路。是以仇枭必须让他相信,刺客跟海仇帮不是一路人,给出足够的诚意请他高抬贵手。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现成送上门的人,干嘛不用?
更何况,海仇帮也的确是最佳选择。
柒州为水系中枢,全在海仇帮的掌控范围内,查起来会省心省力许多。陆路上,江湖帮派多三教九流,一些旁枝末节,都逃不过他们的眼。是以海仇帮的助力也不少。
灰羽不笨,一经提醒,很快也想通了个中机巧。
“属下这就去安排!”
“等等”
顾清宴叫住了他,却是略作迟疑,“灰羽,你亲自去趟柒州。去查一个人。”
灰羽意识到事情的不一般,肃容道,“主子要查什么人?”
“我亦不知,”顾清宴摩挲着指腹,缓缓道,“但这个人很重要。他应该跟官船上那批刺客有过接触。那枚铁弹…很有可能就是此人给的。”
小天和海仇帮不都说送出铁弹的是丞相的人?
可听主子的意思倒像不是,灰羽疑惑道,“主子是怀疑,当时送铁弹的另有其人?”
“不错,”顾清宴收了地图,踱步窗前,负手道出推测,“而且这个人,应当就是在帝都送来密信的人。”
回看硝石山腹之行。
从疑心张老贼秘造铁弹,到尔博图等人出现,探知铁弹试爆引发了水灾。再到揭开尔博图等人空谷族的身份,逐步逼出昔年旧事。
一切,正如密信所言。
欲查顾帅之死,先解水灾之谜。
也就是说,神秘人早知让他查的是张老贼秘造铁弹一事。更有甚者,此人深知当年张老贼勾结空谷族陷害父帅一事的内情。
这是一个与张老贼有旧,又有仇的人。
那么官船爆炸时的那枚铁弹,或许还真不是张老贼的失误。
而是此人在发觉张老贼一箭双雕的意图后,冒充丞相一派将铁弹混入其中。借海仇帮之手暴于人前,并警示与他。
至于万一不幸中招,那就只能说明他顾清宴不是此人想找的人。
一月后。
漯州百姓的安置基本完成,进入灾后重建。灵州那边,章回的方案成效显着,大批灾民都已得到妥善安排。
至于其他受水灾波及的州县,在顾清宴二次赴宴百味楼,摆明想保乌纱帽,不计代价保灾民的态度,并拿灵州望族杀鸡儆猴后,个个积极得很,像灾情较轻的地区已然恢复往昔之态。
解决完民生问题,揪出害群之马也就搬上了日程。
一个接一个的漯州官员被摘下顶戴花翎,抄家游街,缚上枷锁押送进京。
这些人隐瞒灾情不报、私吞河堤修建款、暴力镇压灾民,桩桩件件罪责难逃,斩首自是逃不掉的。
至于主犯……
铁弹一事,并没有真凭实据,无法界定为水灾主因。
而那些漯州官员,最终供出张老贼的可能性,几近为零。
这一切,顾清宴心知肚明。
他静静目送朝廷派来的属官启程。不动声色扫过混在囚犯中的尔博图两人,示意马背上的小地诸事小心,旋即转身离去。
这十几年来,他坚持最久的一件事,便是忍。
他所经历的,他所祈盼的……
无一不在提醒着他。
此时此刻
他依旧,必须,得忍住。
唯有如此。
他之所愿所求,方能一一达成。
回到空荡荡的官衙,纪温闲已备好酒菜。
小天在旁连连劝阻,“纪公子,我家主子喝不得酒,真喝不得……”
“小天你先下去吧,”顾清宴朝着石桌走来,在纪温闲对面落座,“抄了州衙,倒让你平白得了几坛好酒。”
“哪比得上你,除了酒什么都不剩,”见顾清宴想拿酒壶,纪温闲抢先夺了去,懒散一笑,“你府上的人可说了,喝不得。这菜归你,酒归我。”
手腕翻转,酒香馥郁扑鼻,纪温闲开门见山道,“我这人你也知道,惯不喜欢扭捏。延之你说漯州事了,要与我谈谈。本公子瞧着,今日便甚好。”
顾清宴定定看了他两眼,颔首道,“我亦觉得,今日甚好。”
他如此答,反倒让纪温闲心底沉了沉。
饮下杯中酒,纪温闲带着几分感慨道,“延之,你很少这般急切。”
“不,是我明白的太晚。已迟了许久。”
顾清宴拿过酒壶,取了杯盏自斟。
倾壶间,他的声音漫过清酒,荡于空中,清朗而笃定,“温闲,我心悦她。”
心悦之始,他不知。
何时末了,他亦不知。
她就这般入了眼,入了心,入了骨髓。
不可弃之,不曾中止。
纪温闲攥着空杯的手一颤,继而挑着桃花眼,灼灼笑答,“延之,我亦心悦她。”
初见,她张扬而蛮横。
再遇,她自由而大胆。
初识,她为情所困。
相知,她敢爱敢恨。
那般无拘无束的姑娘,无一不好。
他曾因戏弄延之而错过她一次,又因延之不念儿女之情而多了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那如今呢,延之后悔错过,他便要还于延之一次机会吗?
“我明日会前往闵州,拜访叶家。”
纪温闲当然不可能退让。
他更相信,延之坦诚与他,也并非为了让他退让。
而是宣告着,此刻起他们是竞争者。
顾清宴亦明了纪温闲话里的含义,不动声色回击道,“口头婚约而已。依叶伯父性情,定会以弯弯的意见为重。”
“你怎就知,小月牙不会点头?”
纪温闲给自个儿倒上酒,回以会心一击,“别忘了,你曾经可拒绝过她两次。两次诶……”
顾清宴面色一僵。
这话,他没法辩驳。
当时他都是怎么拒绝的?
哦,第一次,他说她更适合快意江湖的侠客,遍历九州的文人。
就是没提年轻有为有权有势还当大官的……
第二次,第二次好像更绝。
他说对她只是兄妹之情。
兄妹之情?
脑海浮现叶弯弯甜甜喊他“延之哥哥”的样子……
作茧自缚说的就是他本人没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