漯州的夜,伴随着小儿啼哭。
泥土潮湿和草木腐败的气味,在空气中并融。
一切如此糟糕。
顾清宴却倚着窗台,静看月色。
此时此刻,他终于能将那些公事私事、阴谋阳谋,统统暂且放下,心里只装着一人。
这样便是好时候。
“主子,您找我?”
顾清宴微微颔首,没有回头,“灰羽,继续去找巫族人。只要天底下还有一个活着,翻遍九州,甚至塞外、北漠,也把人给我找出来。”
灰羽一惊,“主子,您蛊毒又发作了?”
“这不重要。”顾清宴低头看了看布袋,神态决然,“除了帝都暗桩,将所有人手头的任务暂停,全力寻找巫族人。我一日不死,便寻一日。”
灰羽心脏狂跳,“属下这就去办。”
一日不死,便寻一日。
这话他等了多少年。
灰羽盼主子爱惜自己,多年却只能看着他在一次次失望中,渐渐狠戾。不再奢求生命长短,一心履行着肩上责任。
可如今,一句“全力寻找巫族人”。
说出这般不计代价的话……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
灰羽掩上门扉,透过缝隙,似乎看见顾清宴打开手心的布袋,剥了一颗糖……
吃了?!
吃糖?!!
主子不喜甜食,居然随手备了一袋糖!!!
这桩桩件件的。
太反常了。
宁坐千金堆,不换阎王顾。
这句话,很快在漯州官员嘴里或心里回荡。
那时,府衙门口举起了屠刀。
每念一个官名,数道罪名,便有一人被缚,当场斩首!
若有人叫嚣大理寺目无王法、滥用职权,直接拉出来,不问姓名,立即斩首!
如此残暴血腥手段,莫说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吓得屁滚尿流,就是下面那些本想趁机闹事的灾民,都骇的不敢言语。
一颗颗项上人头,只说着一件事,惹恼这位顾钦差,天王老子都保不了你的命。
接下来,事情便顺利许多。
纪温闲调度发放赈灾粮,再也没有出现过暴动。
偶有争执,也很快被捕快制止。
一道道指令传达下去,官府执行,灾民顺从,有条不紊,漯州渐渐脱离混乱局面。
而在这些表象之下,顾清宴等人已然察觉漯州境内隐藏的秘密。
那是在河堤旁的一座山中。
丛林葱郁,灰羽前方带路,一边说着情况,“当时漯州水漫山野,田屋尽毁,地形难辨,属下搜寻多日无果。待水势稍退,先一步发现了丞相的人。于是尾随他们到过这座山。
那几人见行踪暴露,不肯被擒,咬破毒囊自尽。
过后属下搜遍整座山,没什么发现。百思不得其解,这些死士的目的何在。
……直到主子您带来炮竹。属下愚钝,差点坏了事。”
按照顾清宴的吩咐,小天用馒头找了个小孩来放炮竹。竹子噼里啪啦爆裂的同时,一股十分接近大铁球爆炸所产生的气味弥漫开来。
众亲卫回禀顾清宴后,迅速寻来有制作炮竹经验的匠人,细查炮竹的原料成分。
这一查,灰羽便醒悟过来这座山之前被忽略的异样。
于是,一行人赶赴至此,探个究竟。
“你做的很好。”
顾清宴语气淡淡,“只是丞相如今的胃口,在你我意料之外。此事倒证实了我早先的猜测,却也疑惑更深。”
九罗汉为何会出京。
仅是朝堂之争,张老贼那般惜命的人又怎舍得派遣保命符?
只有一种可能。
他此行必触及了张老贼的要害。
但顾清宴没想到的是,张老贼野心勃勃,居然在漯州早有如此布局。
若不是发生水灾,若非官船爆炸……
小地以刀鞘为顾清宴清路,好奇道,“丞相胃口再大,主子您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他费尽心机也是枉然。主子还有何疑虑?”
顾清宴眉间流露几分不解,“丞相既然想藏,大铁球为何会在官船暴露?难不成,他错估了那东西的威力……”
谁也不知道张丞相如何想的。
连主子都没想明白的事,跟随的几人就更想不通了。
一行人弯弯绕绕,终于到达半山腰。
灰羽拨开藤蔓,露出隐秘的入口,率先走了进去。
山腹早被人挖了空,里面裸露着许多石块,随地可见。
小地拿出匕首,在石头表面刮了一层。又拿出包得严严实实的纸包,对比气味,“主子,果真是硝石。炮竹原料之一,就是用它磨成的粉。”
顾清宴环视空荡的山腹,“若此处当真是个采石场,多多少少该有些劳作的痕迹。”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
灰羽猜测,“或许,是丞相那边早有动作?”
“这就是问题所在。此处什么痕迹都没有。我们就算发现一山硝石,能奈他何。”
顾清宴犀利的目光四下巡索,反问道,“那你遇见的死士,又该作何解释。他们是为了什么,才会再次回到这里?”
“这……”
灰羽哑然。
“都仔细找找,看看有没有地下洞、空石壁。越想不为人知,这里的活动范围越有限,也许在山腹能有所发现…….”
顾清宴话未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异响。
“谁?!”
灰羽当即拔剑朝一处刺去。
小天小地同时戒备,持剑守在顾清宴两侧。
开采过后的山腹,大大小小凹陷处不少,有些地方远看会产生山壁与之融为一体的错觉,不易为人发觉。灰羽剑尖所指,正是其中一处。
只见山壁后接连窜出三人,与灰羽对上。
他们全身脏兮兮的,连面貌都只能看个大概轮廓,与山下灾民形容衣着别无二致。
虽个个手里有匕首,功夫却一般,都不用小天小地帮忙,数招过后,灰羽就拿下了几人。
为防自尽,灰羽顺手点了他们全身穴道。确认牙齿内没有藏毒囊,这才解了哑穴。退回顾清宴身侧。
小天小地默契地开始搜查山腹。
顾清宴挑了块干净的大石坐下,低头把玩缴获的匕首,漫不经心道,“想好了吗,谁愿意先交代?第一个说实话的人,本官放他下山。”
“官老爷,小民交代,交代。”
高个儿目露急切,惶恐道,“咱们仨之前住山脚,这不老天爷发怒家没了,连着几个月遭罪,饿的人没了活路。这水一退,小民想着来山上寻些野菜吃,真的什么都没听到。您发发善心,放小民几人走吧。”
顾清宴眉峰稍扬,笑了笑,朝灰羽示意。
高个儿当下被解了穴,心中一松,急着早早离开此地,却没等到同伴被放。
灰羽语气淡漠,“我们主子说了,第一个说实话的,放他下山。他们还什么都没说呢。你不妨先走一步。”
高个儿略作犹豫,期期艾艾向外走去。距离出口一步之遥,被灰羽从后面刺了个透心凉。
顾清宴见他回来,提醒道,“下次别选风口,味儿大。”
“属下知错,这就去挪个地儿。”
灰羽再次回到高个儿身边。
扯下几节入口处悬垂的蔓藤,环了个圈套上高个儿的脖颈。灰羽就这么慢悠悠把人往外拉,留下一地血迹。
隐约间,还能瞧见高个儿眼睛瞪得老大,舌头伸了出来,生生被吊着最后半口气拖出去……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近乎鞭尸的变态手段,简直毫无人性!
另外两人怒火中烧,眼底却是掩不住的惊恐。
顾清宴尤嫌不够,掸掸衣袖,轻描淡写补了句,“哦,若尔等所言不实,下场就如这般。”
“卑鄙!无耻!”
瘦个儿死死瞪着他,愤然道,“你们临启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尔博图!”
另一个宽脸汉喝止了瘦个儿。瘦个儿悻悻闭嘴。
宽脸汉看向顾清宴,“我二人说了实话,大人当真肯放我们走?”
顾清宴勾了勾唇,“你们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不是吗?”
宽脸汉犹豫一番,咬牙道,“我说!他不仁,休怪我们不义!”
尔博图宽脸汉等人,都来自塞外。
因生存环境恶劣,跟着老大进入中原。他们老大结识一朋友,正是京中贵人张丞相。
张丞相得知老大手里有威力无穷的铁弹,两边达成交易。张丞相负责提供金银和原料,他们负责制作铁弹。
原本一切顺利。
直到某一天,他们老大醉言说要做最厉害的铁弹,比现有的威力还要大。那时他们才知道,张丞相嫌失败率太高,说这种威力不怎么样的玩意儿浪费金银,提出每批原料和金银必须交换二十颗铁弹,才会继续交易下去。
他们老大不甘心。于是决意改进铁弹,遂来到原料产地漯州,花了近一年研究。
谁知,原料配比失误。试验的铁弹不慎炸毁河堤。
正值汛期,这事直接导致漯州爆发水灾。没办法,老大只得亲自去帝都找张丞相,以铁弹的进展谈善后事宜。不久后,山上同伴逐渐减少,那边说风声紧,正在分批转移到新地方。
宽脸汉等人本以为真是这样。
却在某天夜里闲逛,撞见同伴被黑衣人所杀。还听黑衣人提及丞相命令一个不留。几人憋着气儿等黑衣人离开,匆匆忙忙逃下山,混在了灾民之中。
他们欲南上帝都,将丞相背信弃义一事告知老大,为死去的同伴报仇。若老大已遭不测,帝都之行,杀张贼更是势在必得!
然而……
灾情泛滥,民情激愤。漯州派出驻军封锁州界,他们出不去。困了月余,生生熬成灾民中的一员。
眼见朝廷钦差到来,局面有秩有序。几人便商量离开。再回山上,一则是认为都过了这么久,丞相的人必然不会再搜山寻人。二则是取些银钱,做盘缠去帝都。
谁知,刚进山腹没多久,就听到顾清宴等人来了。仓促间只得先躲了起来。
“引发水灾固然有我们的错,但他张贼也绝不无辜!”
宽脸汉难掩怒色,毫不客气地抖落道,“这里的知州是他的爪牙之一。甚至硝石山无人敢进,也是他买通驻军来看守。给我们提供了不少便利。再说那河堤,不堪一击,哪个晓得有没有掺假?!”
“这倒是实话。”
顾清宴唇角上扬,笑意浅浅,“敢跟一手遮天的丞相大人做交易,你们胆子还挺大。”
“少在那儿说风凉话!”瘦个儿气不打一处来,嚷嚷道,“喂!交都交代,你还不放我们走!”
“不急,不急。”
顾清宴转着匕首,斜了他一眼,“叫尔博图是吧。你可是一句都没交代。不如好生想想,是不是还有什么话忘了说?”
宽脸汉急道,“尔博图不会说话,当心顶撞大人您。该说的我都说了,大人要还有话,不妨直接问我。”
“你的确是个爽快人,”顾清宴站起身,貌似疑惑道,“但这样的人,偏偏对身份遮遮掩掩,更可疑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