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坐回到酒桌前,让家巧盛了碗米饭来,边吃边道:“萧平堂堂一位郡王,隐忍扮猪二十多年,为了装得像,甚至还刻意把自己吃成了猪,被人当面戴了绿帽子都一声不吭,惨不惨?”
田婉兮也端了个碗过来,从他碗里分走一小半,摇头说:“婉儿没觉得惨,只觉得可怕。”
“但他认为自己很惨,甚至是这世界上最惨的人,所以心中注定充满了怨恨。”
英雄拎起酒壶给女孩儿倒了杯酒,接着道:“同时,他又像是一个出题人,出的题目二十多年没人能解,简直就是高手寂寞,独孤求败,自然而然的,世人在他眼里,便都成了傻子。”
田婉兮抿了口酒,被辣的吐了吐舌头,但还是坚持喝了下去。
“所以,老师是故意藏拙,让他以为您不如他?可是,他的难题,您不是解开了吗?”
英雄摇头:“不,你仔细回想一下,我当时用的是试探口气。事实上,在他看来,是他自己主动解开的。”
田婉兮回忆片刻,旋即倒吸一口凉气,竖起大拇指道:“老师您真是老奸巨猾!”
“找打是不是?”用筷子敲了女孩儿的脑袋一下,英雄又笑着说:“他自认是天下第一聪明人,那我索性就真当个他眼中的傻子,提高他的自信心。
助人为乐,一向是为师的处世之道。”
“不要脸。”小声嘀咕一句,田婉兮又问:“可这对您又有什么意义呢?好处都让他占了,等将来他成功夺位,就算会轻视您,您想把他变成傀儡也不会很容易吧?!”
“谁说他会成功夺位了?”
田婉兮呆住,一小团米饭从口中掉落,英雄下意识伸手接住,然后就后悔了。
应该等掉在胸上后,再帮忙清理的。
“老师您……您自始至终都在骗人,包括吕不嵬在内!”
许久之后,女孩儿才仿佛突然活过来一样,深吸口气,惊恐又钦佩的看着英雄,“您不希望任何人成为新的梁王,只想要这个国家发生内乱!
届时,您坐山观虎斗,关键时刻再出手。哪怕失败,梁国也必定不复今日盛景,只能任八极宫宰割。
天呐!亏我刚才还觉得萧平可怕,跟您一比,他就像只杂耍班子里的猴子,无论怎么折腾,都只是在您的指挥下表演啊!”
“害怕了?”英雄笑问。
“正相反!”田婉兮毫不犹豫的摇头,双眸晶晶亮,“婉儿好开心!拜您为师,是婉儿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你才多大呀就这辈子?不过,你的马屁为师收下了,以后再接再厉,别总气我。”
田婉兮笑了起来,美目流转:“婉儿能问您一个问题么?”
“可以。好了,一个问题问完了,吃饭!”
“讨厌!”女孩儿抢过他手里的碗,“若是老师能如实回答婉儿的问题,那婉儿就……就伺候您吃饭。”
“那你还废话什么,赶紧问呀!”
田婉兮抿了抿唇,严肃下来,郑重的问:“您最大的愿望、或者说梦想是什么?”
“老婆孩子热炕头,混吃等死。”
砰!
田婉兮放下碗,拉着脸就走。
“喂!说话不算数是不是?以后都不信你了。”
“是您先戏耍婉儿的好不好?人家都说了,要你如实回答。”
“我说的就是实话呀!每天睁眼只有开心或无聊,最大的烦恼就是下顿饭怎么才能吃出花儿来,这便是我的梦想。”
见英雄一脸诚恳,尽管心里仍然不肯相信,田婉兮还是重新坐了下来。
“您贵为下一代霜州之主,一身才华横溢,三言两语便能将一国玩弄于股掌之间,却告诉学生,最大的梦想是混吃等死,您觉得学生应该相信吗?”
又从婉儿变成了学生,这是真生气了?
英雄摇头失笑:“既然你不相信,那任我怎么解释也不可能有用。等着看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人生最重要的东西,永远都不是成就和功业。
希望这一天不会太晚。”
“那还能是什么?”
“心安。”
田婉兮陷入沉思,半晌醒过神来,见英雄已经吃下大半碗饭,便伸手拿过碗筷,不自然道:“老师,让婉儿服……服侍您吧。”
“相信了?”
“没有。但婉儿会依您所言,好好观察的。”
“成。给我来一筷子豆腐,啊……”
英雄做为霜州最大的纨绔,被姑娘喂饭喂酒什么的稀松平常,皮杯儿都不知喝过多少次了,脸皮厚度可想而知。
但田婉兮长这么大,就喂过小猫小狗,那里伺候过大男人?夹起一块豆腐,忽然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那么近,心头一慌,豆腐就被夹断了,掉落在英雄的腿上。
“呀!对不起老师……”
她下意识的拿起布巾就要去擦,却被英雄握住了手。
“我自己来吧!有心理阴影。”
田婉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阴影”是什么——刚到琼果县时,她摁到了一个女孩子绝对不该摁的东西。
于是她的脸更红了,用力抽回手,如坐针毡似的,起身便想走。
“等等。”
“老师还……还有什么吩咐?”
“吩咐没有,就一句话。”英雄正色道,“我答应了收你为徒,把你带在身边,就说明会给予你绝对的信任,所以,希望你不要辜负这份信任。
一些涉及到机密的事情,不要外传,尤其是神机阁,明白吗?”
田婉兮娇躯猛的一紧:“老师是什么意思?学生听不懂。”
笨丫头,这个时候更应该自称“婉儿”才有迷惑性呀!
英雄微笑:“不懂无所谓,记住就行了。去吧。”
“是,学生告退。”
田婉兮离去,英雄擦干净手指上的油,靠着椅背沉思片刻,自语道:“姓吕的差不多也该上钩了吧?!”
当晚,吕修哲匆匆来到父亲书房。
“父亲,下面刚刚传来消息,郑南霜的弟弟上了那艘画舫。”
吕不嵬正在写着什么,闻言一怔,一点墨滴在了纸上。
片刻后,他慢慢放下毛笔,冷笑道:“好一个英雄,他这是在给老夫演戏呢!”
“演戏?”吕修哲面露茫然。
“对。他想让我们以为他的选择不止我们吕家,还有个更加合适的郑家。”
“孩儿不懂。”吕修哲皱眉,“郑家势大,掌控朝中文武过半,正如父亲所言,孩儿觉得确实很合适呀!”
“愚蠢!”吕不嵬骂道,“八极宫的目的是削弱梁国,干掉萧家,却扶植一个差距不大的郑家上去,有什么意义?”
吕修哲恍然大悟:“那今晚……”
“哼!你不是始终都没找到琼娃么?若是老夫所料不差,她就在那艘画舫上。”
“对了,孩儿想起来了,郑南霜的弟弟确实对琼娃十分痴迷,在她身上的花销超过百金,还多次表示想要为她赎身。
此次他跟随郑南霜前来,只需琼娃一纸信笺,他必定欣然前往。”
“所以,英雄这是在逼迫老夫表态,用心不错,但手段却幼稚了些。”吕不嵬笑着摇头。
“他才名再大,终究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哪里有资格与父亲相提并论?”小小拍了个马屁,吕修哲又问:“父亲,依您之见,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应对?”
“简单。他想让我们中计,那我们就中给他看好了。明日你去拜访平郡王,只要那傻子承认了英雄在支持他,那便立刻表示吕家愿为他效忠。”
吕修哲大吃一惊:“英雄真正支持的人,是萧平?”
“不错。只有萧平继位梁王,梁国才会乖乖听话;也只有一个傻子登上王位,我们吕家才能名正言顺的掌控梁国!”
“原来如此,父亲英明!”吕修哲兴奋起来。
“对了,”吕不嵬又道,“沈碧玉跟了英雄,郑南霜水性杨花,注定不会得宠。你计划一下,找机会让梅儿接近萧平。
告诉她,要百般恭维,尽快获取萧平的宠爱,绝对不可以有丝毫怠慢。”
“这……妹妹她恐怕不肯。”
“放屁!这里面哪有她肯不肯的资格?身为吕家人,就该为吕家着想。
再说了,将来事成,她便是王后之尊,天下间不知多少女子打破了头也得不到的地位,还能委屈了她吗?”
“是,孩儿明白了,会好好劝说妹妹的。”
吕修哲退去,吕不嵬重新拿起毛笔,却半天都没有落下去。
“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老夫无缘王位啊!也罢,能将吕氏变为王族,已经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
客栈内,英雄的卧房中,烛泪早已成堆,夜风吹拂床幔,摇动个不停。
良久,一切归于沉寂,沈碧玉无力地软在英雄怀里,不知怎的,忽然轻笑起来。
“看来,十七先生对本殿下刚才的工作十分满意。”英雄道。
“您总是能随口就讲出这样的话,不要脸。”
沈碧玉轻轻捶了他一下,然后又笑了:“妾身只是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在陆地上了,身下少了晃晃悠悠的感觉,有点不习惯,刚才……的时候,发现自己没有动,还恍惚了一下。”
“哦,怪不得我感觉你有些心不在焉呢!还以为是因为白日里见到了萧平,心里有压力,放不开,搞得我心里酸溜溜的,都没敢欺负你太狠。”
沈碧玉笑容慢慢淡去:“殿下,您……您真的不介意妾身的过去吗?”
“又犯傻了不是?”吻吻她的额头,英雄说,“你的过去又没有我,我有什么权利介意?
我介意的是你的将来,那里面除了我谁都不能有……哦,还可以加上孩子。”
“什么?”沈碧玉猛地支起上身,惊喜的问:“妾身……可以有孩子?”
“多新鲜啊!我的身体没啥毛病,你的我看过了,也没问题,为啥不能有孩子?”
“可是妾身不是以完璧之身跟随殿下的,孩子的血统……”
“喂喂喂,你这可不单单是傻了啊,简直就是无知。孩子的血统跟你是不是完璧有鸡毛关系?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再乱冒傻气,家法伺候!”
沈碧玉又开始哗哗流眼泪,用全身的力气抱着他道:“殿下,您真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男人。就是让妾身现在马上死掉,也知足了!”
英雄摇头:“能不能不哭啦,我不想大半夜的还得爬起来换床单枕头。”
沈碧玉想忍却忍不住,只好随便扯了条布巾过来捂在脸上,以避免弄湿床单。
英雄瞧着那布巾眼熟,好像就是方才用来擦拭的那条。想了想,他决定不告诉沈碧玉,反正又不是没吃过。
好一会儿,沈碧玉才渐渐平静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闻出来什么,红着脸将布巾远远丢开。
“殿下,谢谢您让玄兑帮妾身出气。只是……那郑南霜刻薄自私,毒如蛇蝎,您把她打的那么狠,她必定记仇,回去在容妃面前搬弄是非,万一坏了您的事,怎么办?”
“我就是要她去容妃面前搬弄是非,她说的越假越夸张,容妃对她就会越厌恶,她说话的分量自然也就大大降低,萧平行事起来也会更加从容。
只是有点可惜,若不是萧平要把她留在身边迷惑敌人,今天就应该让她死在这儿的,最不济也身败名裂,主意我都想好了。”
“什么主意?”
“她不是跟一个护卫勾搭成奸了嘛!今天挨了打,晚上肯定要找护卫寻求安慰。我准备派人把他们的床搬到闹市上去,让琼果县的民众好好欣赏一下他们郡王妃的风采。”
沈碧玉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顿时不寒而栗起来。“那她还……还活得下去么?”
“善心别乱用,那种人肯定活得下去。当然,明天是不可能了,萧平答应了我,待时机成熟,他是肯定不会放过那对狗男女的。”
沈碧玉沉默片刻,轻叹口气:“我怎么都想不到,这么多年来,他竟然都是装的。”
“可怜他了?”
“没有,妾身害怕。”
“不怕不怕,以后你都不用再害怕了。”
轻拍着女人的玉背,英雄想起什么,又道:“对了,虽然容妃那边暂时不敢对付你的父母,但也不可不防。
你抓紧时间给他们写一封书信,让伯父辞官,举家搬到琼果来。在这里,没人会伤害你们。”
“嗯。”沈碧玉从鼻腔里应了一声,片刻后忽然又有泪水滑落脸庞,“殿下,您是不是……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