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岫的死,没有让宋怀恩停下疯狂的脚步。
我不知道,在玉岫跃下的那一瞬,他那声撕心悲呼是不是发自深心的痛悔。
七年结发之情,换来的,哪怕只是一刹间的惊痛,也算给玉岫仅有的告慰。
站在曾拘禁她的宫室门口,我的眼泪已经干涸,孩子们也已累得睡着,宋怀恩却发动了又一轮更惨烈的进攻。
玉岫,此夜此时,谁在为你一哭?
我捂住了口,不让自己哽咽出声,远处城头已杀声隆隆,火光冲天。
象征着无上权的九重宫阙,被火光投映下庞大的影子,在厮杀声中飘摇欲坠。
远处宫廊下有个淡淡人影一晃,旋即止步,隐入阴影中。
“王福。”我直起身来唤住他,这个时候敢擅自闯入此处的人,只能是这位忠心耿耿的老总管了。
王福转出廊柱,低头疾步趋前,“老奴惊扰王妃了。”
我行至廊下,清冷月光斜映了半身,“都预备好了?”
“一应就绪,十八名死士,随时听候调遣。”王福身形臃肿,这一刻却毫无素日迟缓之态,行止之间隐隐有锋芒逼人。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年老臃肿的内监,会是深藏不露的御前第一高手。
我淡淡道,“你在宫里这么些年,如今年事已高,也该回乡看看了。”
“老奴不走。”王福一震,低头道,“老奴二十年前就已经没有家了,往后王妃还有用得着老奴的地方,请王妃开恩,容老奴留下。”
“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在青州家乡还有一个女儿吧。”我凝视他,微微一笑,“她很好,已经嫁人生子。家父给她安排的是一户殷实人家,公婆贤厚,夫妇情笃。只是,她不知你尚在人间。”
王福宽阔双肩微微颤抖,低头不辨神色。
我轻叹道,“你为王氏效忠多年,我也无以为报。这一次,你随了他们离去,就不必再回来了,好好在家乡安享天伦。万寿宫秘藏的珍宝,你全部带走,除安顿二位主子之外,余下全都分给诸人……即使死去的,也分给他们的家人。”
王福猛然跪下,白发苍苍的头颅重重叩在地上,“王妃大恩,老奴虽死难报。”
我侧身,眼眶微微发热。
乾元殿里烛影深深,素帏低垂,子澹仍执意挂着满宫的素白,为夭逝的小子致哀。
我立在垂幔后,静静看他。他身边书稿卷轴散堆了一地,犹自奋笔疾书,苍白的额头隐有薄汗。这温玉一般的人,即便两鬓已微见霜色,仍不显老态。
若是青衫泛舟,翩然世外,想必应是神仙般的风华。
风入雕窗,吹起他案上一纸书稿,飘落在地。我步出垂幔,俯身拾起那一页,上面墨痕尚未干透。
他漠然抬眸,只看了我一眼,复又继续埋首书写。
“子澹。”我轻声唤他的名字。
他笔下一顿,仍不抬眸,只淡淡道,“王妃何事?”
我默然,定定看他半晌,一字一句缓缓道,“子澹,我要你即刻拟诏,逊位别宫。”
子澹手腕一颤,笔下泅散开一团浓墨。
他缓缓搁笔,将那张御制洒金笺揉了,怆然一笑,“这算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我抿唇不语,竭力克制着脸上神情,不至流露出悲戚。
子澹凝眸看我,渐渐敛了笑容,目光一分分凉了下去。
他自堆满书稿的案几下拿出一只黄绫长匣打开,取出卷好的黄绫,扬手掷到我面前。
“拿去。”他笑颜淡淡,眼神空洞,“早已写好等着你,只待今日而已。”
王福如影子一般自垂幔后现身,趋前拾起诏书,双手奉上给我。
“夫大道之行,选贤与能,隆替无常期,禅代非一族,贯之百王,由来尚矣。朕虽庸暗,昧于大道,永鉴废兴,为日已久。今辅政豫章王天纵圣德,灵武秀世,薄伐不庭,开复疆宇,一匡社稷,再造天朝。加以龙颜英特,天授殊姿,君人之表,焕如日月。故四灵效瑞,川岳启图,玄象表天命之期,华裔注乐推之愿,终以飨九五之位。念万代之高义,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逊位别宫,归禅于王,一依唐虞之事。”
我抬眸,与子澹彼此相望,目光纠结于五步之间,区区五步,已是一生恩怨永隔。
“上圣明。”我低头,向他跪下,俯首三叩。
王福也随即跪倒,以额触地。
“你已遂了心愿,朕也不再劳烦,但需杯酒足矣。”子澹仍是笑着,目光却已成灰,“只是文章无罪,请容这些书稿留存于世。”
他就这样,将自己交到我面前,毫无防御,再不抵抗。
杯酒足矣,何其决绝。
忽然间,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这才惊觉眼中已有了泪。
我点头,抬手击掌三下。
王福托了玉盘步入内殿,托盘中一只碧绿的玉杯,酒色如琥珀,潋滟生香。
我端起玉杯,含泪笑道,“子澹,我便以这杯酒送你上路。”
他站起来,一步步行至我面前,唇角仍噙着一丝从容笑意。
“多谢。”他笑着接了玉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滚落脸颊,模糊了眼前一切。
“若有来世,你还愿记得我么?”我轻声问他。
子澹笑着摇头,退后数步,语声微颤,“阿妩,我愿此生从未识你!”
我猛的闭上了眼,似被一箭穿心。
子澹跄踉扶住了身后案几,哑声而笑。
我再无法隐忍心中悲怆,一步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这是从幼年就熟悉的怀抱,像父亲,像哥哥,却又与他们不同的怀抱……他衣上熟悉的薰香气息,将我萦绕,仿佛将我们与这天地隔开。
我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最后一次深嗅他衣上沉香,哽咽道,“不管往后遇到什么,都要好好活着,珍惜你身边之人。”
他身子一震,抬手欲推开我,却已经失去力气。
“子澹,我会想念你……一直想念你。”我的手指轻轻抚过他微霜鬓发,如同幼年玩闹之后,他总会仔细替我理好蓬散的鬓发。
那杯酒会让他沉睡两日,待醒来时已身在世外,永远逃离这囚禁他半生的牢笼。
药力发作,已让他神智迷乱,却极力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苍白薄唇颤抖不已。
“阿瑶还在等你,你的书稿,我会让它流传后世。”我含泪凝望他的面容,这是最后一眼了,从此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他,再也触不到他……这样美好的一个人,值得世间最坚贞的女子去爱慕。多少人不惜以生命去追逐的自由,就在他的面前。
子澹目光已涣散,一行泪水却滑落脸颊,终于渐渐软倒。
“恳请主上尽快动身,勿再迟疑!”王福焦急催促。
我将子澹交给他,终于放开了手,退后一步,“王福,一切托付给你了,往后多加珍重。”
王福跪倒在地,重重叩头,“老奴拜别王妃!”
承天门方向火光更炽,杀声更盛。
骤然一道尖锐的鸣镝之声破空划过。
此时东方渐白,天色已放亮,正是凌晨光景。
我立在宫道正中,怔怔抬头,望向远处天空,心中猛然剧跳。
这鸣镝来得太过突兀,仿佛洞穿心头,难道是——
“王妃小心,城头正在交战!”侍女追上来,顾不得尊卑,仓拦住我。
“是他,是他来了。”话一脱口,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即便狠狠咬住嘴唇,仍止不住双肩的颤抖。
侍女惶然将我扶住,我拂袖一挣,推开她,向城头急奔。
脚下绵软无力,我却从未奔跑得如此之快。
城头一派惨烈之景。
然而,城下层层如铁水般的叛军军阵正在向后收缩,远处的后方,仿佛起了什么骚动,隐约传来闷闷的嘈杂、呼啸、号角,撼山动地的声音似乎从东南方向传来,动静越来越大,连我站在宫门之上,也感觉到从地面传来闷雷滚动般隆隆的声响!
那个方向,正是京师东门所在,亦是东郊大营所在的方向。
魏邯两眼通红,提刀大步奔来。
“胡帅攻进城了!”一个校卫冲上城头,大口喘息,“平虏元帅胡光烈率前锋攻入东门,车骑将军谢小禾已至太华门外,王爷亲临城外,接掌东郊驻军,叛军阵中已然大乱!”
话音甫落,城上欢声雷动。
真的是他回来了,来得比我预料的更早,更快!
我咬住唇,在震耳欲聋的振奋欢呼声中,猝然泪流满面。
远近火光大起,高低呼喊声响成一片,隐隐听得有人在乱军中奔走呼喝:“宋怀恩劫虏天子,焚城逼宫——”,“豫章王回师平叛——”
“王爷总算来了!”魏邯大笑,一把揭去了铁面罩,猩红的疤痕在火光下越发触目惊心,若不是众人的坚守力战,只怕我们也等不到萧綦归来。
我望着这铁骨铮铮的汉子,淡淡道,“此时说赢,还差一步。”
“王妃是说乘势追击?”魏邯一怔。
“不,我要让叛军入宫。”我微笑道。
魏邯双眼大睁,“什么?”
我敛去笑意,一字一句道,“弑君之罪,总要有人来背负。”
魏邯瞳孔猛然收缩,惊道,“你是说借刀杀人,将上……”
“上已留下遗诏,一旦龙驭殡天,即由豫章王继承大统。”我转头看向太华门方向,缓缓道,“我们杀出太华门与谢小禾会合,再打开承天门,让宋怀恩带兵杀进来。”
魏邯猛然回头看向乾元殿所在之处,那里已经腾起浓烟烈焰,整个宫殿都被大火吞没,不只是乾元殿,后所居的昭阳宫也陷入了一片火海。
这火光,证明王福已经带着他们趁乱从秘道逃出,帝后寝宫毁于大火,一切痕迹随之抹去。
弑君逼宫,这滔天之罪自然是要落到宋怀恩的头上。
卯时三刻,太华门之围瓦解。
围困太华门的叛军将领临阵倒戈,向车骑将军谢小禾归降。
庞癸率铁衣卫在前开道,护送我的鸾驾驰出太华门;太后的车驾随行在后,魏邯率禁军戍卫断后,诈败于承天门,节节后退,引宋怀恩叛军攻入宫门,一路杀戮突进。乾元殿与昭阳殿的熊熊大火,映红了九重宫阙上空,腥艳如血。
昔日煌煌威严的宫门,已不能阻挡这场梦魇般的杀戮。鸾驾驰离宫门,将杀戮与烽烟远远甩在身后,隔断在宫门之内。我抱紧怀中小小的女孩儿,一手握住沁之冰凉小手,默然回望宫门,满心只余苍凉。
车轮在宫道上轧轧疾驰,两列铁骑左右护驾,伴随我们平安离开。
一出宫门,两旁道旁尽是折戟残肢,四下涂血,伏尸遍地,惨烈异常。我已见惯流血,此刻仍觉手足冰冷,陡然放下垂帘,唯恐被身侧的沁之看到这惨状。
沁之静静依在我身侧,小脸苍白,竭自镇定如常。怀中的幼儿却已经熟睡,浑然不知此时发生的一切……在这酣甜梦中,她的父亲正孤身走向末路,即将与她永隔。刚刚失去了母亲,又将失去父亲的孩子,今后等待她的命运将会如何?
我的潇潇跟澈儿,此时你们也在睡梦中吧,可还睡得安好?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你们。
眼前顿时朦胧酸涩,历经生死劫数,踏着多少人的血肉,终换来一家团聚,这场征伐杀戮也该是尽头了。
我已见过太多妇孺幼儿为权势殉葬,我的儿女决不会再重复这样的悲剧,我要他们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鸾车停下,我挑开车帘,一眼便望见黑压压的铁骑横绝前方,上书“谢”字的旌旗猎猎招展于晨风中。
当先一骑,银盔红缨,马背上的少年将军英姿飒爽,策马向我们奔来。
“是小禾将军!”沁之仰头惊叫,脸颊迅速升起一抹蔷薇色红晕。
她晶亮双眸,映出我疲惫笑容,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去吧!”我松开手,任由沁之跳下鸾车,不顾一切奔向那白马银枪的少年。
昔日晖州城下,那同样在晨光中的一幕,如此熟悉,如此遥远……那时的我,依稀也是这般,疯魔似的飞奔向萧綦的马前。
随行宫人接过了幼女,扶我步下鸾车。
“末将救驾来迟,令王妃受惊,罪该万死!”谢小禾下马参拜。
眼前大军已至,翘盼已久的良人就在近处,图霸业唾手可得——然而眼前所见,依稀仍是血污横尸,远近宫阙在浓烟滚滚中倾颓瓦解,死去的人尸骨未寒,幼子尚在襁褓。我心中再难有半分雀跃,只余疲惫凄凉。
“母妃,你不开心么,父王回来救我们了!”沁之紧紧握住我的手,眸光热切晶莹,转头去看谢小禾,“有小禾哥哥在这里,母妃不用担心了!”
谢小禾朝沁之微笑点头,抬头注视我,隐有忧切之色。
我强打起精神,朝他们微笑。
见我身后除了太后车驾,并无帝后的御辇,谢小禾慌忙问道,“叛军已攻入宫门,上可曾脱险?”
我侧过脸,眼眶渐渐发热,“攸关天家尊严,上与后不愿出逃,誓与宫城共存亡。”
眼前掠过子澹临去时的眼神,胸口紧窒,我骤然别过脸去,再也说不出话来。
骗谢小禾的话语是假,悲酸却是真。
要骗过萧綦,骗过世人,首先便要骗过自己。从推开他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当他已经死了,死在熊熊烈焰之中,与前尘往事一同化为灰烬。
谢小禾默然肃立片刻,请我与太后随副将移驾营中暂避。我颔首,回身正欲登上鸾车,忽见一骑飞驰而来,马上兵士翻身下鞍疾报,“逆臣宋怀恩死战不降,率亲兵百余人杀出崇极门,往南郊奔逃。胡帅已出城追杀,宫中叛乱平定,王爷已至承天门外。”
我与谢小禾对视一眼,皆有震动之色。
宋怀恩身陷重围,竟还能杀出宫城,从萧綦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逃脱。
宫中叛乱既定,我驻足遥望被浓烟遮蔽的宫阙,吩咐车驾回宫。
萧綦已到承天门,我要在天子殿上,亲自等候他归来,亲眼看他君临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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