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生给我们沏了一壶茶。常江熟练地拿过来，第一泡倒掉，再往小茶壶里倒进滚开水，轻轻晃了晃茶壶，把壶里的茶汤倒进茶盅里，再重复了一次刚才的动作，最后给我面前的茶杯斟了茶。
他动作流畅，姿态优雅，三年来一定没少出没于这种高端场所。
“这么讲究，我都不习惯了。”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平时都拿实验室发的不锈钢杯子喝茶的。”
他轻笑：“为什么，凉得快？”
“嗯，节约时间……而且也没有特地‘品茶’的意思，只是不喜欢喝白开水。”
“那是因为你没好好品过茶。”他端起自己面前的小茶杯，“尝尝看，今年新炒的雨花茶。”
我一饮而尽，恶作剧似的看着他笑：“好茶。”
“我就知道，你这个犟脾气，没那么容易被说服。”
“嗯，说明你还是挺了解我的。”我双手拿着那盏空掉的茶杯一圈一圈转着看，常江还在啜那第一杯，末了放下杯子：“再来一杯？”
“不了，还是等上菜吧，茶又喝不饱。”
“也对。”他不紧不慢给自己又斟了一杯，抬头问我：“那个，你和欧阳行还在一起？”
我一听，惊得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杯撬到桌子下面去。
他一脸了然：“看这样子，那就还是在一起了。”
“谁……谁跟你说的？！”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就瞎扯淡吧！”我白他一眼，强装镇定。不知道他是从哪知道的，可我觉得我口风一直很严啊！
“你来上海，没跟他说一声？”
“……”
他得意地笑起来，像是阴谋得逞，放下茶杯道：“我就说嘛，我一见你就心神不定的，老是拿着手机转来转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关……关你屁事啊！”
“你最好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我可不想跟一个得了躁郁症的年轻女性共度除夕，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给你下药了呢。”
“喂，我说，小常总。”我被他损得气急败坏，语无伦次：“想不到你摘了眼镜，视力倒变好了嘛，看人心思挺准的啊？”
他凑近了点，小声道：“我早就不戴眼镜了，现在裸眼视力5.0。”
“花你爹的钱去做手术了？”
“没，自己好的。”
“吹牛逼吧你，我还从没听过真性近视能自己好的病例。”
“我就是病例啊。”他扯了扯自己的领带，“要不你来研究研究我？你就是学这个的吧？我可以当你第一只小白鼠。”
“打住，打住。”我伸手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实在是不知道他这一套接一套的贫嘴是跟谁学的。“常同学，我跟你阐明一下，我们实验室有一支专业的研究团队，我们崇尚的是人道主义精神，我们不做人体实验。”
“那太可惜了。”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在笑。
“顺带提一句，我虽然学的是生物科学，但是我不研究怎么治疗近视，我研究的是糖尿病的基因预先干预疗法。常总要是得了糖尿病，倒可以来我们实验室找蒋教授开点最先进的药品，保证不要钱，只要给我们提供点实验数据就行。”
“啧啧啧……”他叹气，“糖尿病是WHO榜上有名的四大非传染性致死疾病之一吧？”
“Bingo。”
“真是薄情的女人，居然要等到我患了绝症才能看你一眼。”
“别他妈talkingshit了行不行啊你！”我忍无可忍，终于飙了脏话，拿筷子敲了敲服务员刚送到他面前的沙拉盘：“吃你的饭吧！”
“不吃，没胃口。”他正襟危坐，看着我，一脸俨然。
“干嘛，不是你喊饿的吗？”
“你还没跟欧阳行说你来上海了，和我在一起。”
“这和你有什么屁相干啊？！再说我已经跟他说过了！”
他嗤地一笑，明显不相信我：“真说过了？”
瞪他，一言不发。沉默就是最好的防守，防守就是最有力的反击。
“那万一待会儿我跟你吃饭吃到一半，外面突然冲进来一个男人说我把他媳妇儿拐走了怎么办？”
“……”
“到时候你们会不会夫妻一条心，说我是人贩子？我好歹也在物流圈混出了点名堂，被你们这么一闹……”
“常江你……”
“算我求你，给他说一声吧，我也踏实点儿。”
“……”
“好歹给他去个电话，早晚都得打的，拖得越久麻烦越多。”他终于没了开玩笑的口吻，正儿八经地说道。
“……我给他发个短信吧。”
我简单写了几句话，绝口不提和常江在一起的事，发了条短信给欧阳行。半分钟不到，电话就响了起来。
“接吧，迟早的事。”对面的混蛋站着说话不腰疼，一脸欠扁样。
我叹了口气，使劲清了清嗓子，把电话接起来。不出所料，欧阳行在那边已经抓狂了。
“秦铮！你现在在哪？！”
“我在上海出差……”
“大年夜的你出哪门子差？！”
“欧老师，我真的很抱歉……没提前跟你说一声，我怕我说了肯定就来不了了，实验室有些突发状况要处理……”
“你简直是越来越狂了！”他也不听我说，只顾批评我：“不，简直是疯狂！你才刚满二十岁，有没有考虑过你的人身安全？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有多乱！”
“我知道，我也不小了，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回来。”他毋庸置疑地说，语气近乎威胁。
“这件事真的很急，我带着实验室的公章，明天要去海关办事……”
“秦铮！”他大吼，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愤怒，根本容不得我解释：“大过年的，你一个人在外面算什么？真当自己是个野人吗？真当那些老鼠比家人还重要、比我还重要？！”
“欧老师，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站在我的角度上想一想？如果我明天不把这批小白鼠送进实验室，我们会遭受损失，不光是资金上的，所有可能的实验数据就没有了、我们整个项目团队十多个人几个月的工作又得从头开始……”
“这些都不是你的责任！”
“怎么不是我的责任？！难道我现在把梁教授从美国抬回来、让她处理这个事吗！”
“秦铮，我问你，实验室给你发工资吗？不发对吧？既然你没有收益，又何苦为它付出心血？即便你们遭受损失，这损失是你造成的吗？问责会问到你头上吗？换句话说，就算是你今天把小白鼠抢救下来了，他们会给你发奖金吗？加学分吗？《学生守则》没有规定学生必须挽回学校的损失，也没有规定学校必须嘉奖负责任的学生！”
委屈，烦躁，厌恶，震惊，像一只粗壮的手掐住我的脖子，让我呼吸不畅，言语不能。我顿了很久，欧阳行在那头问了两次“你在哪里”，我终于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住气息：“对不起，欧老师，我不能跟您回去。请您理解我。”
说完，扣下电话，拆开背板，抠了电池下来交给常江。
“干嘛？”
“帮我收着，等我上火车的时候再给我。”
他欣然接下：“乐意效劳。”
“这下你满意了吧？”强忍嘴角的抽动，我问他。
“‘喂你妈吃’满意。”
“混账。”我瞪了他一眼，挑了一块刺身，裹了厚厚一层芥末酱放进嘴里，不出一秒，眼泪淌得稀里哗啦。
尽管我和欧阳行摊了牌，心里不再惴惴不安，但整个晚餐的氛围却没有那么如释重负。我不想搭理常江，总觉得是他害我和欧阳行彻底断绝联系——尽管他根本与这毫无关系，但总有种奇怪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打转，好像如果不是他，至少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欧阳行，我在哪里，在干什么，什么时候会回去，请他多体谅。
妈的……到底在想什么……！好像我真的是出来会情郎似的！才没有好不好！
我使劲甩了甩头，对面的声音传过来：“你在干嘛？”
“啊？……没干嘛，有虫子。”
他一挑眉毛，低头在服务生递上来的账单上签了字。
“现在可以去公司工作了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不去公司。”他摇摇头，伸出手指指着天花板：“去楼上。”
“……！”我惊得瞪大了眼，他无奈地解释：“今晚是大年夜，小姐，Soho整栋楼都锁了，连保安都回家了，怎么去公司？”
“那……那你……和我……”
“还是说你不愿意住酒店，要睡我家？”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走吧。”他一手搭着自己的羊毛大衣，一手拎着那个笔挺的公文包，走在前面带路。
我跟在后面，暗呼这人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开玩笑的尺度越来越大了，性子也越来越贱了。
进了电梯，他转过身，站得像一棵雪松。
“你站那么直干什么？”我忍不住好奇。
“消食。打不成篮球了，只能靠多站立保持身材。”
一说起篮球，我不免黯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却又不想被他看出来心里不曾消失过的负罪感。常江一定见了不少人，才练就一身揣摩心思的好本领，我得多加防备。
“你和欧阳行感情还挺稳定的嘛。”他突然冒了一句出来，“算一算，都三年了。”
“……不敢当，好像常总感情也挺稳定的，一直单身？”
他又挑眉毛，不置可否，嘴角是得意的浅笑。
“哦……我忘了，毕业那年就已经有女朋友了，什么时候晋升常太太？”
“那个分了。”
“所以现在是第二任？”
他眯了眯眼睛，道：“应该是第五任。”
“真的假的？”我确实不太相信，常江不像是半年换一届女友的家伙，不过人性复杂，谁知道他在这圈子里混三年，会不会被染得五颜六色。
他看着我，目光流转，刚才的笑又浮了上来：“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Noneofmybusiness。”
他假笑了一阵，最后不着颜色地答：“真的。”
“那你怎么没陪她跨年？”
“她，跟她父母，还有我爸妈，去国外度假了。”
“所以你才有空陪我？”
“我是在陪客户。”
“……”
“不然我爸怎么会同意我留在上海。”他又补充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