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扬菜十分讲究原汁原味,同样是乌鸡汤,先用一只乌鸡炖出汤,保留原汁,然后就着汤下另一只鸡精炖。鸡肉的香味被完美保留,鸡汤也是香气四溢。这样做出来的汤营养本就丰富,吃撑了的一家三口昏昏沉沉,晚膳后将将消食便迫不及待地躺下。
或许看阿玲一点点慢慢变化,蒋先决定尝试着相信方氏。掐去重生之事,他将今日箫矸芝与沈德强在桑林中所图之事告知。刚说完后睡意上来,他很快睡去,只是里手乍闻此事的方氏却是盯着帐顶,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日起来,天果然更冷了些。阿玲起得早,到正院请安时,青霜已经将锦鼠皮子的薄大氅拿出来给她披上。
“上巳节后这两日,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奴婢看着竟像是倒春寒。春捂秋冻,姑娘可千万得穿得暖和些。”
记忆中事被证实,由着青霜将衣裳打理好,简单地梳个发髻后,阿玲快步向正院走去。
刚到正院门口,便见胡贵急匆匆自外院走进来。
“贵叔,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匆忙停下脚步,胡贵脸上难掩气愤,“沈家人又来了,这次是负荆请罪。”
他家蒋家这样积德行善的人家,怎么偏偏摊上这么门糟心亲戚。前两天杨氏母女来闹,这会大清早的又弄这么一出。光膀子背着荆条棍穿过大半青城,引得人指指点点,好多人都围在府门前看。把事闹这么大,是想彻底让蒋家沦为青城百姓的笑柄?
胡贵是当真误会了,虽然杨氏奸滑,可沈不真却是难得有原则的老实人。之所以把阵仗弄这么大,就是因为他对蒋家抱有悔意。
人都已经登门了,总不能避而不见。听到胡贵来报,换身衣裳披好大氅,蒋先带着阿玲往府门外走去,这次连方氏也跟了出来。
宽大巍峨的蒋府宅门前,沈不真只着薄薄一层中衣,背着荆条跪在最前面。在他后面依次跪杨氏、沈德强和宋钦蓉,其中沈德强背上也同样绑着荆条。刚才一家四口招摇过市,引来围观者无数,这会蒋家门前空地上围着的百姓虽不如杨氏母女闹事时那日多,但仔细数数也少不了多少。与前几日不同的是,这次大部分人鄙夷的目光都投向沈家四人。
父女俩出来时,就见到与几日前几乎相近的一幕。蒋先尚且能沉得住气,阿玲难掩惊讶,“怎么又是这样?”
“又是?”跨出门槛的方氏疑惑,随即想明白过来。
可想明白后她才更是难受,听着四周沸沸扬扬的奚落之言,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当日阿玲面对的是怎样的难堪。她的女儿才十三岁,前面未经历过任何压力,第一次就面对如此大的风浪。而那时她这个当娘的,竟然因为对娘家侄子的信任,而选择去怀疑她,甚至在出事后直接晕倒,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未能给予她任何支持。
她都做了什么!
以帕掩面,方氏眼中懊悔几乎要化为实质。再也忍不住,挣脱后面搀扶的丫鬟,她颤抖着走下台阶,伸出食指指着面前亲兄弟脑门。
“你还有脸来这。”
“姐姐。”
“我嫁进来这些年,蒋家给了沈家多少好处?你管着蒋家乡下的千亩桑林,杨氏安心在家做起了贵太太。你们的一双儿女,钦文和阿蓉读书,我给他最好的笔墨纸砚。这几次科举,老爷亲自安排蒋家新造的楼船送他去州城。”
“姐……”沈不真声音更低了。
“这些还只是你们知道的,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老爷舍下脸面,亲自应酬负责监考的衙役和考官,拜托他们一视同仁,不要因为钦文出身普通农户就对他有所轻视。前面那么多年考秀才,一直是官宦子弟夺得魁首,这次为什么偏偏是钦文得?你们所有人都以为他才学好、他是文曲星下凡,可你们不知道,这背后都是我家老爷的银子和面子给摞起来的!“
还有这等事?
围观百姓哗然。沈德强为何出名?不就是因为他从官宦子弟垄断的科举中杀出重围,以贫寒学子身份夺得魁首!可现如今真相大白,原来这背后是胡老爷暗中运作。
“能结蒋家这门亲戚,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就这样有人还忙不迭撇清关系,敲锣打鼓还人家珠宝首饰。我就奇怪,那些东西本就是蒋家姑娘所赠,他们不过是还回去,有什么值得炫耀?”
“这我知道,杨氏不止一次说过,沈德强是文曲星下凡,将来要做大官的。民不与官斗,蒋家一介商户,巴结着他们沈家不是应该?”
“什么文曲星,那金光灿灿的名声,可都是胡老爷金子堆出来的。”
刚才那番话若是从蒋先嘴里说出来,说不定还会有人怀疑,偏偏话是从方氏嘴里说出来的。这年头出嫁的姑娘硬不硬气,很大程度上看娘家,所以一般做了媳妇的姑娘大都会注意与娘家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人会轻易往娘家身上泼脏水。这番话从方氏嘴里说出来,一时间无人怀疑。
除去杨氏,这些年儿子是她的支柱,也是她面对蒋家“施舍”时能维持住自尊最大的理由。虽然钦文生员名额被夺,但她始终坚信,只要有才学,终有一****会出人头地,会带她扬眉吐气。
否认沈德强的才学,就是否认了她十几年的坚持和骄傲。
“这不可能,钦文得魁首的文章曾被张榜公示。”
“闭嘴。”沈不真扭头,呵斥住她。
方氏走到杨氏跟前,就是这人,当日害她女儿受千夫所指。她未尽为人母的本分固然有错,可这个拿了蒋家无数好处,回头却陷害她女儿的白眼狼更可恨。
“头三名文章都曾在州府门前被张榜,莫非你以为只有钦文一人?多数人看过后,都说文章不相上下。向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杨氏,你凭什么以为那些家学渊源的优秀官宦子弟不如沈德强这么个寒门学子?本来老爷费了这么大劲,我想告诉你们,可他却拦着我,说两家是亲戚没必要算这么清楚。没想到老爷的心胸宽大,竟然养出了你们这么一群白眼狼,拿着蒋家好处吃香的喝辣的,却觉得蒋家高高在上施舍你们,践踏你们的自尊。你问问在场这些人,他们有多少人求之不得被银子砸。”
“姐,我错了。”
方氏甩开沈不真抱着她腿的手,厌恶道:“别喊我,我娘家没你们这群白眼狼亲戚。”
晨间雾气刚刚散去,刺骨的寒意透过丝丝凉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一阵风自江面吹来,换上厚实棉衣的百姓忙拉紧衣裳,可只着单薄中衣的沈不真却似浑然未觉。
背负荆条,双膝跪地,双手撑着地面往前爬,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方氏后面。
“阿姐,我知道自己白眼狼,但你身子不好不宜动怒,你听我说,说完我立刻就走。”
回过味来的方氏如今是丁点也不想看到娘家人,如果她轻易原谅了他们,那阿玲受过的委屈算什么?那可是她的亲生女儿,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前面十三年她已经亏欠她那么多,如今她补偿都来不及,怎会任由沈家人在这狡辩。
明明她已经极力躲闪,可沈不真依旧能追上来。看着手足并用,丧家犬般追在她身后的亲弟弟,方氏无奈地停下。
“杨氏和阿蓉母女俩前几日在府门前闹,让阿玲吃了多少难堪。那些流言蜚语,莫说她一个十三岁的姑娘,三十的妇人都不一定扛得住。”
可阿玲最后不是没事。昨日桑林幽会便是宋钦蓉传得话,她是知道阿慈帮兄长科举之事的。本来她就同情阿慈遭遇,如今迫于阿爹威严,跪在蒋府门前被人指指点点,感同身受之下她对阿玲更是愤恨。
“干嘛不依不饶。”
看阿爹如条狗般卑微地追在姑母身后,她心里难受极了。撑在地上的手紧握成拳,轻声咕哝出来。
她的声音别人听不见,离得近的方氏却听得一清二楚。
“不依不饶?”气愤之下她站到宋钦蓉面前,“宋钦蓉,你跟沈德强还真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杨氏教导出来的一双好儿女。前日拜师仪式上沈德强怎么说来着?反正真相大白,我家阿玲也没受什么伤害,何必如此不依不饶。”
“混账!”
亦步亦趋地跟在长姐身后,恰好来到宋钦蓉跟前。同样听到她的不忿之言,沈不真挺直身子,两巴掌直接扇过去。
沈不真可不是沈金山那等养尊处优的老爷,负责看管蒋家千亩桑林,往常他没少下地干活,胳膊上力气早就练了出来。如今十成力气用出来,两巴掌扇下去,直接把宋钦蓉扇得跌倒在地,足足往外滑出去两尺。堪堪停住后,一口血直接吐出来,双颊更是红得如埋在胭脂盆里染过。
蒋府门前响起一片抽气声,惊讶过后,此刻却没人同情宋钦蓉。
“蒋家对他们沈家多好啊,沈家这些年吃香的喝辣的,那些银子还不都是从蒋家手里得来。”
“可人家家里出个文曲星,兄妹俩心气高,觉得蒋家给那些山珍海味、珠宝首饰,是在拿银子羞辱他们。”
“要是给银子、给管事权,遇到事暗中全力襄助,这样都算是羞辱的话……胡夫人刚那句话说得没错,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被羞辱。我想在座的各位老少,应该都不会拒绝。”
“明明就是积善人家遇到了一堆白眼狼亲戚。”
终于有一人一语中的,方才还点头表示想被羞辱的众人这会皆面露赞同之色。再看向宋钦蓉时,他们脸上已经没了定点同情,全是鄙视。
身在福中不知福。
被如此多人鄙夷的目光看着,宋钦蓉只觉全身上下都在被烈火灼烧。她好希望自己现在能晕过去,可大概是蒋家送来的补品太多,她身子骨一直很好,即便挨了重重的两巴掌也没有丝毫眩晕的迹象。
终于忍受不住,她愤恨地看向四周:“都已经来道歉了,还这样做什么?”
“阿娘,她好像有些受不了了。”
察觉到方氏身子有些摇晃,阿玲忙从台阶上走下来,挽起胳膊扶住她,同时睁大眼睛看着地上的宋钦蓉。
前世宋钦蓉名义上装着她的好姐妹,实则死心塌地跟在箫矸芝身后。沈家兄妹二人,一个入赘蒋家,趁着经营失败把家业往箫矸芝怀里送;另一个陪在她身边,用尽各种机会说箫矸芝好话,让当时内疚无法撑起家业的自己对手腕强硬的箫矸芝敬佩不已,近而毫无防备。
兄妹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无所不用其极,联手把蒋家万贯家财送到了箫矸芝手中。
现如今宋钦蓉如此凄惨,她必须得睁大眼看个明白。
阿玲本意是这样的,可她这幅表情落到围观百姓眼中就不一样了。看着蒋家姑娘圆整的杏眼中掩饰不住的惊讶,听着她柔软的声音,联想到前日拜师仪式上她从知州大人手里救下箫家姑娘那一幕,众人的思维在跑偏的路上一去不复返,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就连方氏也误会了,她家阿玲多善良,见她身子不舒服急忙跑过来扶着。她一定是被宋钦蓉凄惨的模样吓到了。
“她这是自作自受,阿玲别怕。阿娘没事,你先上去跟你阿爹呆着。”
果然是被吓到了,有方氏出言证实,众人跑偏的思维彻底盖棺定论。
“可阿娘在生气,您身体不好,女儿陪着您。”
方氏心里那叫一个感动,不仅是她,连围观众人也感动了。明明被吓到了,还坚持照顾阿娘,蒋家姑娘果然纯孝。不愧是邵明大师和李大儒为亡妻看中的徒弟,知州大人一力认下的师妹,单为人处世就比同龄姑娘强太多。
现场唯二察明确阿玲用意的,只有高台上的蒋先,以及趴在地上的宋钦蓉。前者对此乐见其成,笑呵呵看着下面,叫他拆自家姑娘台更是是一万个不可能。至于后者,这会她说话有人信?连她自己也明白没人会信,这会只能听着周围对阿玲的赞誉之声,气到五内俱焚。
见无人揭穿,阿玲更是把眼睛瞪得老大,尽情欣赏着宋钦蓉有苦难言的痛苦模样。
看阿玲都吓成什么样了!心疼到不行,方氏对宋钦蓉恨得更是厉害:“被这么多人指指点点不好受吧?亲身经历过,现在你们兄妹俩还好意思说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也没对我家阿玲造成什么伤害?”
宋钦蓉哑口无言。
“阿玲,舅舅对不起你。”
沈不真再次跟上来,方氏一个转身,利落地将阿玲护在身后,“阿玲心软,你别吓到他。冠生,我们姐弟相差十岁,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们像姐弟更像母子。我这辈子就阿玲一个女儿,你是她亲舅舅,我不奢求你对她好,但你们能不能别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外人伤害她?算我求你!”
“阿娘死得早,小时候都是阿姐给我洗衣做饭,这些我全都没忘。他们娘仨做出那样的混账事,我实在无颜见阿姐。”
“那你还来干嘛?”捂住心口,方氏眼眶盈满泪水。
“阿姐别气,先听我说完。本来我也可以静悄悄登门赔罪,可他们娘仨做得事实在太混账,差点毁了蒋家名声,光那样做怎么够。幼时阿姐就给我讲过负荆请罪的故事,我想当着青城所有人的面把这事说明白。”
“老爷!”
虽然来之前沈不真已经把话说明白,但杨氏心中尚存一丝侥幸。也许他是想当着这么多人面道歉,让方氏不得不原谅,借此保住沈家现有的一切?
拜师仪式后被强行带到乡下,住在低矮的土胚房中,没有丫鬟婆子伺候,洗脚水都要自己烧,饭更是要自己亲手做。晚上睡觉时没了香软的床,土炕腘的人全身都疼,粗糙的被子更是划得她细嫩的肌肤受不了。才两天功夫,她已经深切体味到贫苦的日子有多难熬,过惯养尊处优日子的她早已受不了贫寒。
她不想失去现在的一切!
可老爷却是铁了心,当着这么多人面绝无反悔的可能,若是他把那番话说出来,名声、银子、田产,沈家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给我闭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两件事,一是娶了你个短视的妇人;还有就是放任你教养孩子,生生把他们兄妹教成了一样的德性!”
呵斥住杨氏,沈不真跪在方氏跟前,“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我要说两件事。第一是给蒋家道歉,前面的事的确是沈家人贪心;第二是我打算把这些年蒋家给予沈家的所有东西还回去,我们没脸、也没资格要这些东西。”
说完他五体投地,朝方氏跪下去,“阿姐,如今冠生能做的只有这些。冠生不求你原谅,只希望你能为自己身子着想,不要让他们娘仨气着。”
沈家总算还有个明白人,围观百姓纷纷点头。乡里乡亲的他们谁不了解谁,沈不真是个难得的老实人,干活勤快、人也和善,只是娶了个杨氏那样的搅家精。
“杨氏的确可恨,可沈不真毕竟是亲弟弟。都做到这份上了,就原谅他吧。”
人群中逐渐有这样的声音响起,当然也有人说,夫妻一体,原谅沈不真了,那杨氏不继续跟着享福。
这可是她一手带大的嫡亲弟弟,他们体内流着同样的鲜血,想到这方氏的心中又怎能不煎熬。
“阿娘。”
阿玲担忧的声音唤醒了方氏神智,听着四周争执,看向脚下跪着的沈不真,方氏无力地开口,“冠生,你是我嫡亲的弟弟。如果只是过去那点事,如今你已经道歉,就算看在死去爹娘的份上我也会原谅你。可你知不知道,钦文他想毁了整个蒋家。”
“什么?!”
这下不只四周百姓,连痛哭流涕的沈不真也愣住了。下意识地往沈德强那边看去,察觉到儿子躲闪的目光,他心里咯噔一下。
其实杨氏猜得没错,他的确是想以退为进。只是他要争取的并非沈家家产,就如刚才所言:那些东西他真的没脸要。他实际所求的是阿姐对他的原谅。他对阿姐有情,可对自己的一双儿女也并非无情。带钦文与阿蓉回乡下,就是希望他们能在清贫的日子中体会先前从未经历过的东西,真正能把性子扭过来。等过几年他们俩改好了,到时他再登蒋家门,以阿姐的性子肯定不会对他们置之不理。
他知道自己这样想很自私,可他真心希望亲戚间能亲亲热热、和和睦睦。
可如今,他感觉自己的想法要落空。
“阿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日……”
还有其它事!这事足以威胁到蒋家根本!对沈家的鄙夷之情有增无减,与此同时众人灼热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方氏。
目光太过热烈,方氏声音顿住。恰好此时,一直站在台阶上冷眼旁观的蒋先开口了。
“进府再说。”
说完他朝阿玲点头,后者扶起方氏走向台阶。自知事关重大,沈不真赶紧站起来,跟在娘俩后面往蒋家走。而杨氏母子三人更是长舒一口气,进了蒋家门、总归比呆在这被人指指点点要强,几人也忙不迭跟上。
可当他们迈上台阶,正准备过门槛时,从里面杀出来一尊扑克脸的大管家——胡贵。
“先前还首饰那次老爷已经言明,不欢迎几位入府。”
跟在胡贵身后,一排身强体壮的护院依次排开将大门堵得密不透风,虎视眈眈地盯着娘仨。那严肃的神情,大有要是硬闯就架起你四脚把你扔出去、重重扔下台阶的架势。
即便理智上觉得当着如此多人面,蒋家不敢做这么绝;可私心里母子三人还是笃信,蒋家绝对能做出这样的事。
有高高围墙保护的蒋家后宅进不了,围墙外面则是虎视眈眈、唾沫星子能把他们淹死的青城百姓,怎么选择趋利避害的三人都很清楚。眼见凭自己的本事进不去,他们有志一同地把目光集中在了前面的沈不真身上。
“阿爹。”
“冠生。”
母女俩的呼喊让走到映白墙处,将要进二门的四人停下脚步。
沈不真回头,见寒风瑟瑟中妻儿被护院拦在门口,毕竟是相伴多年的家人,即便再气他心里也有所怜悯。
“姐夫、阿姐,我知道是他们娘仨糊涂,可……”话到嘴边他怎么都说不出口。
“舅舅是想让他们进来?”阿玲疑惑道,恰好一阵冷风吹来,即便裹着皮裘,依旧有少许风吹到脖子里,她不由打个冷颤。
这幅模样落到方氏眼里,就是女儿又被吓到了。
将将松动的心思再次冷硬,她冷下脸:“想进来?不怕我蒋家的铜臭味玷污了读书人清高的鞋?”
方氏的话清晰地传到门边,满含期冀地杨氏脸色微变。的确,她看不起蒋家。商户人家银子再多有什么用,当官的稍微使点绊子还不得大把大把地往外送。而她家钦文,将来肯定要当官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虽然现在沈家不比蒋家,可将来呢?蒋家对他们那么好,不就是觉得钦文读书好、将来有出息,趁早打好关系。
别因为她看不出蒋家人心里那点小九九。
正因如此,每次蒋家送东西来时,她虽面上挂着热情的笑容,心下却是颇为不屑。而这份不屑,能让她在面对蒋家“施舍”时心里更好受些。
可方氏接二连三,先是揭穿钦文科考之事,再然后又如此嘲弄,让她心底某个坚定且赖以为生的信念有所动摇。
“我家钦文可是读书人。”
“阿娘。”沈德强皱眉,余光看向院内的表妹。她杏眼圆睁、逆光的小脸有股别样的柔美,单看容貌竟丝毫不输阿慈。
他并非全然痴傻之人,阿慈做派他也隐隐有所察觉。昨日气头上虽然狠狠反驳小王爷,可冷静下来后他也知道此事并非毫无可能。还有一点他自己也不想承认,之所以下意识地反驳,是因为他不想被表妹看轻。
从小到大他一直是表妹身边最亲近的同龄男子,表妹对他信任又崇拜。可凭空冒出个小王爷,又是住到蒋家、又是当师兄,昨日两人还并乘一骑招摇过市,在桑林间更是亲密无间,这种从未有过的亲昵,让他心里隐隐有些威胁。那感觉就像幼时过年的胶牙饧,被邻家身高体壮的孩子抢去一样。
先前他对阿慈好,是笃定表妹不会离开他。可如今眼见两人相形渐远,他开始惊慌、急迫。此时此刻被拦在蒋家门前,被如此多人指指点点,难堪之余他更不想再被表妹看轻。
长叹一声,他扶起方氏胳膊,“既然阿爹有事商议,那咱们先走吧。”
深深地看了眼阿玲,隔着门框他朝里面拱手:“先前之事的确是钦文做得不妥,他日钦文定会补偿。既然如今蒋家不愿看到钦文,那我等便先行告退。”
说完他半强迫地扶着杨氏、又给宋钦蓉打个眼色,挺直脊梁朝台阶下走去。阿慈已经帮他安排好乡试,待到他日金榜题名,他定会做出补偿。到那时,表妹肯定也会对他重展笑颜。
这般想着,沈德强神色越发严肃。读书人自有一番凛然不可犯的气场,此刻他气场全开,一时间众人非但不敢言语,反倒自觉给他让出一条路。
这样光明正大的走,总比进蒋家被那些踩低捧高的下人作践要好,杨氏和宋钦蓉长舒一口气。尤其是杨氏,本已动摇的信心再次坚定。她儿子可是文曲星下凡,看,大家都敬着那。不仅他们,连沈德强都渐渐放松。
可他们放心的太早了。
站在台阶上,胡贵遥望大摇大摆离开的母子三人。见他们昂首挺胸,他不禁冷笑: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
几次三番帮着外人害他们姑娘不说,现在还把算盘打到蒋家身上,真当他们是面团做得、任人搓扁捏圆。老爷需要仁善名声,姑娘心软,那他这做下人的就得为主子分忧,当一回“刁奴”。
“各位乡亲父老,这边也没事了,大冷天的大家赶紧回去暖和下,都散了吧。”
拱拱手朝下面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说着,同时他朝混在人群中的下人打个眼色,然后吩咐人关门。
咯吱声传来,沉重的大门关上。围观众人虽然好奇不已,但这会也知道不可能有什么消息,三两结伴沿来时方向回去,丝毫没注意到人群中有那么几个人走得格外快。
走了没一会便到了城东与城西交汇的十字路口,正值晨间开市,这里有不少人挑着扁担卖菜。放松下来的杨氏想着这几日乡下粗糙的衣食,便停下来准备买点新鲜蔬菜,再买只鸡、割点肉,回去吃顿好的。
弯腰在摊位前挑挑拣拣,后面突然响起声音。
“不要脸的白眼狼。”
谁!惊讶之下抬头,迎面一枚鸡蛋飞来,蛋壳炸开直接涂了她一头一脸。
“害蒋家姑娘、死不悔改、不要脸。”
种种羞辱之言自四面八方传来,臭鸡蛋、烂菜叶子纷纷朝母子三人扔来。刚开始人少点,他们左右抵挡尚能支撑,可随着没多久不少看热闹的人赶来加入队伍,密集如暴雨般的种种污物扔来,沈家母子三人再也无力支撑,只能抱着头往西边跑。
偏偏不少人也是从城西赶过来的,这会正好顺路回去。出了菜市场没菜叶子,他们便开始吐唾沫,有顽皮的孩童甚至捡起地上石子朝他们身上扔。
等三人逃到城西宅子时,已经是满身狼藉,守门婆子差点没认出来。
一片狼藉的菜市场中,刚才挑起事端的几人道歉的道歉,掏银子的掏银子,没几下就把事情抹平。菜农看银子给得痛快,省得他们大半天蹲在着吹着冷风卖,脸上笑开了花,直道没事不说,还连声嘱咐他们:下次有这等好事,一定要再挑他家的菜云云。
在沈家母子三人抱头鼠窜的同时,蒋家厅堂内,蒋先三言两语将沈德强与箫矸芝幽会之事说个明白。
“这……我想着钦文学问好,沈家日后也要交到他手上,这些年一直让他帮忙管账。还好阿玲聪明及时发现,不然若是他真帮箫家姑娘做出这等事,害了蒋家……那我真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想到这种可能,沈不真胆寒之余,更是火冒三丈:“我这便将桑林账册交过来,然后回家抽死那混账。”
“不必,”蒋先摇头,眼中满是晦暗不明:“答应沈金山。”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女王节,蒋家大小两位女王欢快的虐渣啦!
大家女王节快乐,happyqueen’sday!
答应沈金山?
不只先前毫不知情的沈不真,连早已知晓来龙去脉的方氏和阿玲也难掩惊讶。
将将站稳的沈不真更是再次跪到地上,结巴道:“姐……姐夫,前些年沈金山是暗中找过我,想让我留些上好的桑蚕叶给依附箫家的蚕农,可我真没答应。天地良心,我说得都是实话。”
“哦,沈金山找过你?”声音中露出几丝急迫,蒋先快步走到他跟前。
完了,姐夫生气了。
颓然地坐在地上,沈金山竹筒倒豆般,一五一十把沈金山找他的事说个清楚,说完后他还不忘指天发誓。
“对着那么大一笔银子,我也不是没动过心思。可一来这些年阿姐给的也不少,二来那千亩桑林是蒋家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随便碰。苍天可鉴,我要是收过沈金山银子,定遭天打雷劈。阿姐、姐夫,你们可一定要相信我。”
说到最后他声音中再次带上哭腔,下意识地往旁边方氏腿上靠。
毕竟是亲手带大的弟弟,且这会已经知晓那些事皆是杨氏母子三人私下所为,与他并无多大干系,方氏心里渐渐也没那么气。这会看他如幼时般,受到委屈惊吓后下意识地往她腿上靠,方氏心下一软,伸手点下他脑袋。
“瞧你这幅出息样。”
“阿姐,你可一定要相信我。”
“老爷,”方氏看向蒋先,“冠生虽然有错,可也是因为被杨氏蒙蔽,他绝不是那种偷奸耍滑之人。”
“我自然知道。”蒋先点头。
从刚才起阿玲便一直注意着这个舅舅,幼时记忆中他是个很淳朴的人,身为管事,却有空就往地里钻。一年四批蚕,每次结茧最忙的时候,他更是吃住在乡下,哪家忙不过来就去搭把手。
可这么一个身强体壮之人,却在前世阿爹去世后没几日,突然中风卧病在床,不良于行,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她记忆中最深的便是,在沈德强自愿入赘蒋家帮她保全家产后,两人登沈家门拜访。当时愤怒的舅舅从床上摔下来,死死盯住沈德强,僵硬的食指指着他,边流口水边用颤抖的声音骂着“混账”。
而后杨氏与宋钦蓉急匆匆赶过来,前者将他扶到床上,后者则是拉她出去,面露难色地告诉她:“沈家只哥哥一个儿子,入赘蒋家后也算断了根,阿爹心里过不去那个坎。”
当时她心里万分愧疚,她刚失去阿爹,知晓如山般巍峨的父亲倒下对整个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愧疚之下,她甚至想撕毁沈德强入赘的契书。
可沈德强却止住了她,他当时是这么劝她的:“蒋家这些年一直在帮沈家,如今是蒋家最难的时刻,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袖手旁观。表妹不用担心,阿爹他……只是一时想不开,有阿娘和阿蓉在家陪着,慢慢他肯定能想明白。”
完全颠倒黑白的话,当时听来确是天衣无缝。感动之下她更是对沈德强信赖有加。
不仅如此,对于舅舅她始终心怀有愧,如果不是沈德强执意入赘断了沈家香火,好好地他也不会气到中风。即便明知舅舅不喜欢她,她也常带着不少珍惜补品去沈家看他。可舅舅那时候十分恨他,每次杨氏进去询问,里面都传来摔碎茶碗的声音,再然后杨氏便满脸狼狈地走出来,面露难色地朝她摇头,安慰说“这不是她的错”,顺带哭诉舅舅如今情绪有多不稳定。
见此她更觉杨氏不易,深觉自己毁了沈家,她对沈德强始终心怀愧疚。任凭他在外面做生意亏了多少银钱,再心疼,想想中风在床的舅舅、终日以泪洗面的舅母,她也就没了脾气。
可如今重新来过,她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面前这个身形健壮、满脸忠厚,连阿爹阿娘都肯定其品性的舅舅,岂会是前世沈德强口中那个知恩不报,拦着儿子报恩不成便生生把自己气中风的小气之人。
前世许多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逐渐清晰起来。阿爹刚死、阿娘尚在世,入赘之事尚还没影时,舅舅便已中风;还有屡次见舅舅时,杨氏虽面露哀戚,但却衣着华贵、身形富态,看起来怎么都不像心力交瘁的妇人。
种种蛛丝马迹足以证明真相,只是她那会完全被母子三人蒙蔽了心智,竟丝毫未曾察觉。
沈家兄妹不过帮箫矸芝说几句话,小打小闹还未伤着她,舅舅已经气成这样,不顾颜面带着全家人前来负荆请罪,上辈子他又怎会因反对沈德强入赘便气得中风。
当时她只当那声“混账”是说给自己听的,如今回忆着他那时的姿态,竟像是恨极了沈德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