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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明大师隐隐面露赞同之色,不过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隐晦地看向下首少年。两人虽有师徒名分,可此次青城之行事关重大,他得帮着小王爷。

他真是天底下顶好的师傅。

不无得意地想着,见少年点头,邵明大师迅速收拢心思,将神情调整到为香客指点迷津时的善解人意。

“道玄兄所言不无道理,若是往常,拜师只需敬茶聊表心意便是。”

“我就说……”察觉到不对,李大儒突然顿住,“何为‘若是往常’,莫非邵明兄此言别有深意?”

邵明大师也没卖关子,点头直接开口:“今时不如往日,道玄兄想想方才蒋府门前发生之事,你我尚觉心惊,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得受了多少惊吓。方才她还在说,做你我二人徒弟,若不认真读书便会被全天下人指责。听听这话,都吓成什么样了?”

面色红润吃茶点的阿玲:她是不是该有所表示,现在放下赤豆云片糕还来得及么?

往嘴边伸的手停在半空,突然被人敲了下,猝不及防之下手松开,尚未来得及吃的整块云片糕掉到地上,马上碎成了渣。刚才匆忙之间她只看到一截玄色衣袖,转身她旁边少年。

“这都过去有一会,提起来都吓得拿不住点心,可见真是吓得不轻。道玄兄难道忍心让亡妻唯一徒弟受如此大委屈?你舍得,老和尚我可舍不得。刚在府门前我便讲过佛家因果,既然有人种了因,我等就得竭尽所能换给他们一个果。”

李大儒只是一时没注意,他实非蠢笨之人,听他说个头便明白了。

“老乌龟,我这不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这话说得,倒好像我不同意似得。”

“你可不就是不同意。”

“你……算了,我不跟你争。再过几日便是上巳节,知州也会前来青城劝课农桑,不如就定在此日?”

说完李大儒隐晦地看看向对面邵明大师,本地知州多年前曾拜在他名下,算是青年才俊那一挂的。他为阿淑所挑传人如此合乎心意,几次帮他解开心结,他又怎么不会真心疼。虽说名义上她与他其他徒弟并无师兄姐妹名分,但有没有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想到这李大儒得意地挑眉,我有知州,你呢?

光耍嘴皮子有什么用?得拿出硬干货来瞧瞧。

硬干货?邵明大师笑而不语,只将散发着睿智光芒的双眼往门边一瞥。

顺着他的目光,李大儒刚好看到坐在门边的青衣男子,瞬间偃旗息鼓。想他平生桃李满天下,好桃子坏桃子一大堆,满堆里面还真挑不出个比小王爷更出挑的。

过几天便上巳节,若想风光大办,现在开始准备着实有些仓促。

这时就体现出方氏本事,当年刚嫁入蒋家时她也是掌家的一把好手,只是后来生阿玲时伤了根本,中间卧床休养数年,也就慢慢荒废了。

虽然多年不碰,但底子摆在那,当即方氏便提出了大致构想。

“城中自不必说,只需在酒楼订好席面,沿着晋江两岸张开桌子便是。只是上巳节前后恰逢春蚕结茧,乡下的百姓怕是没空进城。咱们蒋家做生意多年,多亏了这些种桑养蚕的农户。既然他们不便进城,不如咱们将另一部分席面摆到乡下?”

蒋先惊奇地看向方氏,略厚的脂粉这挡不住她虚弱的气色,更遮盖不住她眼底的决绝。

自打生育大出血险些没命后,这十几年来她分外柔弱。而此时此刻,他却从她依旧柔弱的身躯上,看到了刚成亲时那个温婉而不失干练的方氏。

一时间他心下百感交集,还没等往深处想,就见方氏转过身,那双与阿玲如出一辙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准备宴席之事颇为繁杂,时日不多,咱们还得尽早定下。”

“惠娘所言有理,”收敛繁杂心思,蒋先想了想,“每村设宴未免太过麻烦,乡下的宴席,依我看就设在祖宅那片千亩桑林边上。附近村落离那都不远,晨间喂完桑蚕,中午抽出空来聚在一起热闹热闹,也不会耽误什么事。”

说完他看向左右两位老者,“不知邵明大师与李大儒意向如何?”

两者只是走个过场,兼之对本地情况不甚了解,这会自然是听蒋家夫妇的。至于门边上位高权重的少年和正主阿玲,作为小辈,这会更是被忽略个彻底。

眼见四人就要这么定下来,阿玲急了。

“阿爹、两位师傅还有阿娘,你们怎么不问问我?”

“哦?阿玲可还有什么想法?”

“我在书院的师长、同窗,这几年来一直教我读书识字的女师傅,这些人也都要请过去。”

“那是自然。”蒋先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了女儿请求。

听到她特意提出来的这些人,相识没几日的书院师长,已经不再教她的女师傅都未曾落下,李大儒心下越发满意,是个尊师重教、懂得感恩的。

既然阿玲已经开口,那蒋先就再也不能刻意忽略门边的少年。

“不知景公子意下如何?”

此举恰好跟接下来的计划融合得天衣无缝,陈志谦当然没什么意见。不过既然蒋先开口问了,那他也顺便提了一点。

“天道酬勤,读书做学问讲究日耕不辍。如今师徒名分已定,也不用纠结于什么仪式,即日起开始进学便是。”

坐在门边宽大的圈椅中,青衣男子神色庄严肃穆,一番话说得郑重无比,任凭再会察言观色的人也绝对瞧不出他的私心。

可世界上还有另一种了解方式叫做心中有数。亲手将少年带大,作为亦师亦父般的存在,少年此言一出,邵明大师便自动将其理解为另一层意思。

“景公子此言有理,只是贫僧已与华首寺主持讲好,近几日都要谈经论道。至于道玄兄,眼下更是有许多私事要处理,上巳节前实在脱不开身。”

“我……”被代表了的李大儒气结。

不等他说出第二个字,邵明大师僧袍下的手比划个手势。看明白意思后,李大儒眼神在蒋先与少年身上掠过,心下有所明悟。事关朝廷大事,这下就算再不忿他也不能拆穿,非但不能拆穿,他反倒要陪李大儒把戏给唱下去。

“老朽还要整理亡妻遗物,还有其余琐事,这几日实在脱不开身。”

略带歉意地道明因由,他实在气不过,还是补上一句:“景公子乃邵明大师爱徒,且为首徒,想必定是才高八斗。如今你我诸事缠身,由他代为教授几日,想必应该不在话下?”

说完他只觉神清气爽。满京城谁不知道,广成王那就是个混世魔王。若论打架本事,他绝对力压群雄,考个武状元也不在话下。可论文采……因吟诗作赋比不过,在花魁面前失了脸面,斗气将平王殿下从二楼扒光扔下来小王爷,又真正能强到哪去?

刚才他觉得小王爷比自己那些徒弟更出挑,不过是因为他出众的容貌以及完全不输皇子的出身。半生沉浮名利场,他很清楚一点,才高八斗不如投个好胎。状元三年才出一个,才学自不必说,可琼林宴状元游街的风光后,便要从翰林院六七品小官做起。可陈志谦呢?生来就是小王爷,还没睁开眼便已站到许多家族奋斗几辈子都无法达到的高度。

诸多感慨涌上心头,面上他却是越发笃定,小王爷定是才学平平。

这样的徒弟,邵明,你当真敢让他去教?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噼里啪啦战意十足。欣赏着邵明大师脸上沉默,李大儒颇觉爽快。刚还拿徒弟挤兑我,蔫了吧?

不仅是他,连蒋先也起了别的心思。方才见到少年时,女儿欣喜的表现犹在眼前,每每想起他心里便跟打翻醋油瓶般。合作归合作,但不能为了坑箫家把女儿搭进去。且不说他舍不得,就算他舍得,对方是小王爷,齐大非偶。

女儿最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他再清楚不过。沈德强便是样板,必须得满腹诗书、温润如玉。少年怎么看都跟这两样不搭边,不如趁此机会让阿玲多接触下,顺便绝了心思。

想到这他附和道,“李大儒所言有理,不知景公子可否屈尊?”

让他教这傻丫头?陈志谦本能地拧眉,见此胡、墨两人更是面露喜色。

不过她早晚会是他的人,若是一直这么傻,到时还得他来费心,凡事及早不及晚。

想明白后,他勉为其难地点头,“那我便暂代几日。”

山下头一次见面,方氏与少年相谈甚欢,这会听他答应,她更是难掩欣喜,“当日在华首寺山下茶寮,景公子言谈间旁征博引,学识见解十分不俗。如今您与阿玲成了同门师兄妹,日后可要对她多多指点。”

学识见解不俗……

李大儒不知方氏本事,蒋先却是再清楚不过。沈家耕读传家,方氏未出阁时便是青城有名的才女,其名声跟今日出事前的箫矸芝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仅仅一面便能让她赞不绝口之人,才学绝不会差。

他一念之差,好像已经引狼入室!

欣赏着两人骤变的脸色,邵明大师笑得慈眉善目,别提有多舒心。

拜师仪式及这几日授课之事就这样确定下来,方氏先行告退命下人准备晚膳,同时又命人收拾客院。与蒋先的戒备完全相反,她对少年是全然的喜欢,准备起来更是多了三分用心。

考虑到授课方便,她特意选了离着阿玲绣楼最近的浮曲阁。

前阵奶娘事发后整肃府中下人,连带着清点财物,此番辛苦下来方氏对府中中馈熟悉不少。这会招待贵客,她毫不犹豫地命人开库房,将其中名贵素雅的珍惜摆设悉数抬出来。一番精心收拾后,原本空旷的浮曲阁尽显大气开阔。负责洒扫的丫鬟行走其中,脚步不由放轻些,唯恐碰到什么贵重物件。

就连见惯了天底下最极致富贵的陈志谦,初进来时也略显惊讶。前世他查抄箫家时得到过蒋家库房明细,对其富贵隐隐有所了解。可面前的所见所闻,却打破了他的认知。眼前客房中这些东西,清贵而不显奢华、每一件都极有底蕴,前世从箫家抄出来的账本中,可从未写这些东西。

那这些东西去了哪?也许前世他仍有疏漏之处。

带着这种疑惑,在邵明大师暧昧、李大儒怀疑、蒋先戒备、方氏满意的种种迥异神色下,陈志谦开始了他的授课生涯。

名义上是师兄,实际上是师傅,当两重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身份加在一个人身上时,****相对的两人感情就算不是一日千里,进度条也得飞快地往前拉。

事实与大家料想得差不多,真的,就只差了一个字。

第一日上午,阿玲任由青霜在头上梳起左右两个花苞,换上利落的袍服,简单清爽地坐在书案对面,认真听少年读了一段《史记》。

“听清楚了没?”

阿玲点头,少年声线优美、吐字清晰,读起书来比她以前的女师傅好听太多。

“背。”

“什么?”阿玲瞪大眼。

“既然听清楚了,就背出来。”

要她把刚听过的内容背出来,抓住花苞阿玲面露难色,讨好道:“可我只听了一遍,连意思都还没想明白,要不你先讲,我中午回去用功,背熟了下午给你检查。”

还要讲、更要再回去用功……陈志谦看下手中书本,的确是《史记》无误。

“这种大白话的东西,不应该看一眼就能背出来?我已经给你慢慢读了一遍……”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意思却再明白不过,都读了你还背不出来?

“看一眼就能背出来?怎么可能,连表哥都没那么聪明。”

“那是他蠢。”

被他嘲讽的神色刺激到,阿玲也来了气,“你聪明,倒是背背看!”

关键时刻还是下意识护着他表哥,酸味涌上心头,陈志谦更是来了脾气。转过书本往她跟前一推,他冷脸道:“随便任何一段,你起个头。”

阿玲还真不信那个邪,翻开书她找了很长又有很多复杂字的一段,把开头一句念出来。等她话音落下,对面少年声音紧随着响起,他背得不疾不徐,一字不差。

“换一段,我看下,这里……”

“再来,就这段……”

挠着头顶花苞,阿玲绞尽脑汁找着生僻段落。可整整一早上功夫,她几乎要把整本《史记》翻烂了,少年却始终气定神闲,背得无丝毫差错。

“你……厉害。”从最初的气愤中清醒过来,阿玲渐渐佩服起他。

坐在对面,陈志谦盯着她头顶凌乱的花苞。跟前世一样,她遇到什么难题总喜欢抓头发,刚她翻书同时就没停过手,原本梳理得整齐亮滑的两只花苞上,这会碎发露出来,张牙舞爪,乍一看活像两只刺球。

瞧那傻样。

见她面露崇拜,心下暗自满意,他随口道:“这没什么,很简单的书本,是你太笨。”

心中刚立起的丰碑瞬间被轰得渣都不剩,阿玲皱眉,她真是瞎了眼,竟然会佩服这样的人。过目不忘又怎样,不过是个自大又狂妄的讨厌鬼。

随后几日的授课中,少年丝毫不改其态度。经史子集,不论讲什么他都会,而且能很简洁地讲明白。只是讲明白之后,他总要提醒一句:如此简单的东西你都不会,真是太笨、太呆、太傻了。

一声声的“呆笨傻”中,终日呆在一起的两人,感情进度条飞快地往后拉。跟邵明大师期待的只差一个字,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在两人打打闹闹之时,一则消息飞速传遍青城方圆百里。

蒋家姑娘要拜师了。

一次拜两位。

胡老爷欣喜若狂,城中乡下两处大开流水席。

随着此事,因忙于春蚕、眼看着很快就会沉寂下去的蒋府门前闹剧再次被回归大众视线。

被困在箫家后院的当晚,箫矸芝就从安插在正院的钉子口中得知,嫡母有意调动后院人手,平日与她往来密切的几位管事婆子都被叫了进去,都过了把时辰还没出来。

听到这箫矸芝就知道要糟,那几个婆子什么德性她再清楚不过。当日她手中尚无多少金银,收买时多是从一点小事入手。比如灶上婆子贪杯,将嫡母补汤煮得过了火候。那时她尚在嫡母跟前扮演乖顺的小猫角色,颇得其心,三言两语哄得嫡母不计较,过后她便拿此事要挟婆子。

她很懂得拿捏分寸,一开始要人做的事很简单,不过是给姨娘院中送点好的吃食,打听阿爹行踪。可一旦他们做了,就算入了套,一环扣一环做得事越来越大,最后在她手中把柄越来越多,也只能心甘情愿听命于她。

凭借此法这些年来她控制了不少下人,可能因丁点小事落入陷阱的,大都也不是什么心志坚定之辈。

前面仰仗阿爹支持和自身好名声,她在后宅也算是棵大树,尚能震住那些人。可蒋府门前闹剧逆转后,如今流言四起,失了阿爹支持不说,自身亦被困后院、四面楚歌。

如今这幅光景,那些踩低捧高的下人怎么可能再继续听命于她。嫡母手段她很了解,刚硬有余、柔软不足,对付这帮软骨头一敲一个准。

这次大概要伤筋动骨,侧卧在床上,箫矸芝死死盯着内首等身高的枕头。枕头上方视线齐平之处,贴着一张白绢布,布上画着一副人像。毛笔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张含笑的少女面庞,看五官竟是与阿玲一般无二。

视线滑向白绢布右下角,方形朱红印章上盖着沈德强表字。这幅画像正是她初识沈德强时所见,后来在她收服他的心后,当做战利品抢了过来。

保养得意的细长指甲狠狠抠向画像中人双眼,在绵软的枕头上抠出两个深窝,直到指甲折断的痛感传来,她终于放心。

撕下折断的指甲,放在手心拨弄着。唇角扬起诡异的弧度,她眼神中却露出决绝。

这几年积累下来,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可凡事并非越多越好,就如这指甲,长太长了更容易折断。稂莠不齐的人手也给她造成了不少麻烦,比如书院肚兜之事,当日回府后她好生查过,竟是因为看管衣物的丫鬟玩忽职守,丢了一件肚兜所致。

嫡母此举虽在意料之外,突然发难更是打她个措手不及。可反过来想,她正好借嫡母之手光明正大地挤掉一些毒瘤。

“来人,伺候梳洗。”

随着她的吩咐,门外进来个眼生的丫鬟。微微眯眼箫矸芝便想起来,这不正是肚兜事件后,被她贬为三等丫鬟的青玉。

“怎么是你,他们人呢?”

那日将姑娘肚兜偷出来交给胞妹青霜后,青玉提心吊胆了没多久,回到马车上等候时,却在放置备用衣裳的箱笼内瞧见件一模一样的肚兜。还没等她想明白,玄衣公子便鬼魅般出现在马车里。

原来偷贴身衣物只是个引头,关键在于她因此事背叛了姑娘。玄衣公子指指肚兜,言明他已依承诺替她摆平此事。还没等她松一口气,他又举出另一层隐忧。箫矸芝阴狠又多疑,回去后肯定会彻查此事。若她从别处查不到证据,早晚会怀疑到她头上,到时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青玉了解箫矸芝脾性,知晓青衣男子所言极有可能。身为家中长姐,她性子本就偏稳重,最初的慌乱后也很快明白过来,能帮她的只有面前之人。

当机立断,她出声恳求。

少年当时只有冰冷的一句话,“我凭什么帮你。”

愣了半天,种种念头在心头划过,最终她鼓起勇气大胆地说道:“我们姑娘一直在跟蒋家姑娘置气,我是她的丫鬟,能知道很多事,我能帮上蒋家姑娘。”

她并非平白无故说这样一句话,姑娘与沈德强的事她知道,蒋家姑娘与沈德强的关系她更是通过妹妹青霜有所了解,肚兜之事中明显有利的是蒋家姑娘。少年既然这样做,肯定是向着蒋家姑娘。

而她一个丫鬟,人微言轻,除去此点能帮上忙外,还有什么能得面前位高权重的少年看重。

危机在前她只能赌,而事后证明她果然赌对了。少年承诺帮她解决此事,而且会送妹妹青霜一场富贵。只是青霜是富贵还是贫贱,取决于她的表现。

青玉明白,他这是在拿青霜为质,可她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更何况她与青霜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青霜在襁褓中被送出去时她已记事,始终对这个妹妹存着愧疚之心。年前偶然相认时,青霜非但没怪她,反倒很亲热的喊她姐姐。蒋家月钱高,知道她过得不好,她想都没想就拿出自己攒下的月钱接济她。

对于这样的妹妹,她是盼着她好的。如果自己的一点付出,能够让她过得更好,她当然不会拒绝。

几乎没多想,她便答应了少年的要求。回府后,果然一切如少年所料,姑娘大发雷霆,严查肚兜之事。当听到丫鬟保管不善、箱笼中肚兜少了一条后,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少年没骗她。被处置的丫鬟是家生子,好吃懒做,平日没少仗着身份欺压他们这些从外面买进来的下人,对于此人她升不起任何愧疚之心。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即便找到了“罪魁祸首”,姑娘依然没改谨慎本色。她将跟去书院的下人换了个遍,而她更是从日常近身伺候的二等丫鬟,被贬为三等丫鬟,负责院中洒扫。

这些时日她一直无处下手,正当她越来越急躁,唯恐少年对妹妹做出什么时,终于寻到了机会。

跪在箫矸芝跟前,青玉定定心神。

“回姑娘的话,院中头两等的丫鬟皆被叫去了正院,说是夫人有事吩咐。奴婢先前曾在房中伺候过,姑娘若是有事尽可吩咐。”

箫矸芝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丫鬟,外面已经兵荒马乱,然而此刻她赶过来,大辫子依旧梳得油光水滑,行李时也不见丝毫慌乱。

记忆中这丫鬟做事勤快利索、会赶眼力见,最重要的是她话不多,平常做完事就规规矩矩在一边站着,从不随便乱跑。肚兜之事过后她又暗中查了好几遍,马车箱笼中那件的确是当时带着备用的,她应该没有嫌疑。

“那么多人被叫了去,你不害怕?”

“奴婢是有点怕,”青玉微微抬头,看到面前主子的膝盖后又低回去,“只是想着有姑娘在,奴婢就不怕了。”

箫矸芝脸色稍显柔和,无奈道:“可我现在也不过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肩膀晃动,青玉难掩惊讶。

“主子们的事奴婢不懂,奴婢既然被分到了姑娘院里,凡事就该听姑娘吩咐。”

顿了顿,青玉有些迟疑,“但是……”

“但是什么?”

“姑娘别嫌奴婢多话,奴婢在乡下时常听老人们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不能只看一时,姑娘模样好、才学好,连老爷都疼您,可见您是有真本事的。真有本事的人,即便落魄也只是一时,早晚都能再起来。现在院中只是被叫去几个下人,姑娘还在这,奴婢的确没什么好怕的。”

最后这番话可算说进了箫矸芝心坎里。她虽然想出对策尽量降低损失,可她很明白这次自己败了,败给了除去出身好外其它地方一无是处的蒋雪玲。一直以来她嫉妒蒋雪玲、又看不起蒋雪玲,败给这样一个人她怎能甘心,内心深处她一直坚信,自己肯定能扳回一城。

而此时此刻,面前的丫鬟却以最浅显的道理、最直白的话语道明她能扳回来的因由,字字句句贴合她的心意,一番话说得她心里热乎乎的。

她一定是忠心的丫鬟,饶是箫矸芝谨慎又多疑,在此流言满天飞、四面楚歌的状况下,她想不出其它任何理由,能让一个丫鬟保持如此镇定。

“会梳头?”

“会一点。”

“过来,给我把头发梳好,就用那把象牙梳。”

成功了!等待了那么多时日,此刻青玉难掩心下激动,握着象牙梳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而她这番举动,彻底打消了箫矸芝最后那点怀疑。

青玉在牙行专门跟妈妈学过梳头,能被卖入箫家,她也是牙行中出挑的。想着当下形势,她未梳箫矸芝惯常的双髻,而是将满头乌发盘在中间做了一个大花苞,其余梳顺如缎子般披在背上。这样稍做改变,原本温柔似水的女子立刻带出些许干练。

“青玉是吧,梳得不错。你便做回二等丫鬟,日后专门伺候我梳头。”

将人调进房中近身伺候,箫矸芝又换了身利落衣裳,将整个人收拾得强势干练。刚涂好口脂,正院便来了婆子,奉嫡母之命传她过去。

“你也稍收拾下,咱们一道过去。”

被青玉扶着刚进正院,箫矸芝便见她收买的不少人神色灰败,瑟瑟发抖地跪在嫡母面前。姨娘站在嫡母身后,噤若寒蝉,而坐在嫡母旁边的阿爹更是面色阴寒。

“老爷,咱们府上大姑娘来了。大姑娘可真是好本事,后院全是你的眼线不说,手甚至都伸到了前院。我要是再不管管,姑娘岂不是要把天给捅了。不对,你诬赖蒋家姑娘之事,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现如今多少人在戳咱们箫家脊梁骨。你这是已经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被阴阳怪气的嫡母和幸灾乐祸的嫡出兄长看着,箫矸芝很快明白话中重点。后院钉子没关系,最要紧的是前院那几个小厮,那关乎阿爹信任。

阖府下人众目睽睽地看着,她勉强压制住脸上火烧。规规矩矩敛衽一礼,她一改往常柔弱,抬头神色坚定地看向沈金山。

“阿娘常年居于后宅,对于商场之事不甚了解。阿爹曾说过,经商之人就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当日您曾答应过女儿,可以差使前院小厮、店中伙计。”

有终日只知斗鸡走狗的不成器嫡长子比着,沈金山对这个行事手段颇像她、且屡屡能帮上忙的庶长女很是满意。只是今日之事对箫家实在是损失惨重,还有就是,最近蒋先不知发了什么疯,宁可亏本也要抢他生意,两项加起来他不得不摆明态度。

“道理是这样,我也的确承诺过,可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胆大妄为,造成难以收拾的后果。”

见他态度有所松动,箫矸芝赶紧跟上来:“阿爹,此事并非毫无转机。”

“哦?”

沈金山面露兴味,沈夫人皱眉,她身后的姨娘突然抬头、目光中燃起强烈的希冀光芒。

“此事却因女儿而起,夫人生气也在情理之中,女儿甘愿认罚。只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在内女儿自愿禁足,可在外此事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不然毁得是我整个箫家的名声。幸好阿娘有先见之明,及时审问后院下人。依女儿看,有些下人受箫家恩惠,护住心切,所以才说出些闲言碎语诬赖蒋家姑娘。阿娘有先见之明,审问后找出罪魁祸首,严惩后赶出府,向蒋家赔罪。”

箫矸芝知道,邵明大师和李大儒争相收阿玲为徒之事传开后,此事基本已无可更改。有两座靠山保驾护航的阿玲日后很难撼动,她唯一能做得,就是推出个替罪羊,尽量保全自己名声。

只是她辛苦好几年才建立起来的良善名声,竟然悉数为阿玲做了嫁衣,每每想到她便气闷不已。

可再闷她也无法改变事实,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但愿平王那边找来的帮手能顶点事,多帮她拖延些时间,尽量淡化此事。

箫矸芝的提议,沈夫人是一万个不愿意,她忙活这么久可不是为这个不对付的庶长女擦屁股。可这事架不住沈金山乐意,眼见犟不过夫婿,沈夫人也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再三强调箫矸芝在后院如何搅风搅雨,趁着沈金山的愧疚之心,她提出三点要求。

首当其中的便是她所出嫡长子前途,不论他如何纨绔,日后总要继承箫家家业。都这么大了,也该去绸缎庄历练下,指不定吃点苦他能慢慢改好。

沈金山再疼庶长女,也不会像蒋先那样把偌大家业交到一个姑娘手中。沈夫人最后一句话让他有所意动,吃点苦还有改好的理由,再放任下去嫡长子就真毁了。

然后是箫矸芝姨娘,妾室在正室面前立规矩天经地义,这事不能再荒废。

后宅琐事沈金山向来是甩手掌柜。再宠爱的妾室,女儿都这么大了,人老珠黄他也没了心思,这点他答应的格外痛快。见此,不说沈夫人身后的姨娘如遭雷击,连箫矸芝都有些心凉。

最后一点,便是发作哪些下人由她来定。别以为她没看出庶长女那点心思,不就是想借她之手把那些不中用的撵出去,保留了得力人手自己还赚了名声。总不能好处都让她占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待沈金山点头后,她直接起身。先揪出箫矸芝得用的大丫鬟,她理由很充分,既然是为姑娘鸣不平,当然是得最忠心的丫鬟。

再然后是机灵的小厮、利落的婆子,总之一圈指下来,箫矸芝身边得用之人被拔个七七八八。

站在中间,箫矸芝眼睁睁看着自己多年来最得力的心腹被一个个拔除,这行为不啻于在她身上割下一块又一块肉,一点点的凌迟让她疼痛难忍,偏偏她不能喊出一声。

指甲狠狠嵌入手心,鲜血的温热染上指腹,直到疼到失去知觉。忘记了何时,她被青玉搀扶着回房。

没有理会如丧考妣的姨娘,回到卧房狠狠捶打着枕头。直到满身大汗她才停下来,夜风吹来,浸汗的头皮一阵发凉,发泄出来她终于恢复些许冷静。

“姑娘,洗把脸。”

身边一等丫鬟已经被推出去顶罪,如今她房中除去嫡母派来的人,最得力的便是新升二等丫鬟的青玉。

就着布巾擦把脸,任由她给手心上药。盯着嫩白手心上月牙形的疤痕,她反复思索。长出来的多于指甲没去掉,反倒连着肉护卫手指的那块被拔去,现在她该怎么办?

“那就用他们继续保护嫩肉。”

“姑娘在说什么?”青玉脸上适时地露出担忧。

抬头正好看到她不加掩饰的关切,血淋淋的心得到了很大安慰。如今她已别无选择!

站起来与她平视,箫矸芝郑重道:“青玉,我这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附耳过去听她三言两语将事说完,青玉心下暗喜,面上却是咬唇,不确定道:“姑娘,可我以前从未做过,真的能行么?”

“如今我身边只有你,若是你不行,那我们主仆便万劫不复。青玉,我知道你做事稳妥又利落,你只需要尽力就好。”箫矸芝用蛊惑人心的目光看着她。

在她信任的目光下,青玉紧皱的眉头舒展开,郑重点头应下。

“姑娘,我一定竭尽全力。”

又将细节暗中讨论再三,第二日一早,天蒙蒙亮,青玉便从边角门出去。跟在发卖下人的差役身后进了牙行,她按照青衣男子吩咐怪两下,来到一扇破旧的门前。

此处是专门用来对付不听话的下人,里面皮鞭、烙铁等刑拘一应俱全,大清早已经传来被施刑之人痛苦的哀嚎。一般人都会绕着此处走,是以这会门前人烟稀少。虽然人少,声音却很嘈杂,低声点说话离着两丈开外就完全听不见。

在门前等了片刻,便有人拍着她肩膀。见来人亮出腰牌,她忙低声说着箫矸芝计划。

来人正是陈阳,想着小王爷“随便她将事闹大”的嘱咐,听完后他吩咐青玉依计行事。

虽然不明白这些人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但她该说得已经说了,能不违背姑娘意愿,那边也好交差。

传完话后她又去见了被发卖的下人,箫家护院已经离去,她将银票塞到几位相熟的二等丫鬟手中。

“昨晚的情形你们也看到了,姑娘实在是有心无力。她一直念着你们,昨晚拉着我一直说你们的好,整宿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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